到虞乡（附：诗家评论）

第一章

1.

我心中，虞乡是个沉重得
不能再沉重的话题
提起它，我就心虚，就气喘
就大汗淋漓
虞乡不是仙人们居住的幻境
它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地方
我外婆的家就在那里
我母亲也住在那里
我想我的母亲了
我要到虞乡去
我要寻找自己生命里的歌谣
我要成为这尘世
最嘹亮的歌手
 
2.

而虞乡总是是似而非，总是亦幻亦真
虞乡，就在东西南北的大风里
虞乡，就在四面八方的歌吟中
歌唱它，是为了忘却尘世的虚无
欢呼它，是为了记住虚无的真实
虞乡是我的诗，我的歌，我永恒的故乡
虞乡是我的力量，我的拯救，我的旌旗
去虞乡，须上天入地
去虞乡，要思接千载
 
3.

恍兮惚兮，鸿蒙初开
虞乡是一个点
一个小小的点儿
若隐若现，似有还无
这个点在天地间浮游，飘荡
慢慢地聚集，长大
就像河流里一条快乐的小蝌蚪
亿万斯年过去了，有一天
人们突然发现，这小不点儿
长大了，大得可以铺天盖地了
到处都充盈着它，到处能
触摸到它
 
4.

其实，我并不知晓虞乡在哪儿
只在梦里去过那儿
只是童年时母亲告诉过我
它是上古有虞氏舜帝的故乡
那里有飘渺的仙乐
有舜帝抚琴而歌的南风
有万古常新的歌谣
有熊掌与鱼，有鲜花和鸟鸣
有生，有灭
有善，亦有恶
我就要去那个神秘的虞乡了
我要去寻找祖宗们的足迹
我要看望我的母亲
我要写出虞乡的诗史
 
5.

我们卫氏家族这团苦水，就是从虞乡那儿
泄出来的
祖先们筚路蓝缕，个人最终归宿
却不甚了了
仅在老家王官谷
曾祖父的坟，土坷垃似的
丢在村西竹园里
祖父的，葬在村南山凹里
母亲的坟，在村东稀树岗
那儿，荒远又贫瘠
清明节上坟，好不怅然
祖宗们坟头，本就平常
还分散着，像苍天随意扔在地上的
几块乱石
一如他们生前
凄惶的冏态
 
且我的坟莹
该随何处？
 
6.

抖抖索索
父亲从供桌的夹层中
摸出一张发黄的家谱
一个个平淡的名字
沉默着卫氏一门几十代人庸常的族史
既没靠上西汉大将军卫青
显赫的荣耀
也未沾上东晋卫夫人
绵延的文脉
你二爷参加国军，战场上被鬼子打死了，没后
父亲说
你三爷糊涂，反对土改时的农会
被枪毙，也绝种了
话一下子把天都说阴了
我心头袭来阵阵寒意
就有惊雷从遥远处传来
声响里，还带着丝丝哀恸
故乡这静谧的田园时刻
我胸腔内突然撞进一些疼
这疼冤魂似的，在一拱一拱
抚摸着胸口，在家谱暗淡的一角
黙黙地，我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一个终将
朦胧的符号
      
7.

这一生，我胸无大志。只想
做一名歌手
只想，在我魂里梦里的故乡
搭几间可以容身的茅屋
门外有山，有水，有满眼皆是
苍翠欲滴的松柏和斑竹
屋里，有那么多我喜爱的书籍
不羡慕那些肥头肥脑，浑身流油的家伙
衣，不必文彩；粮，不必食肉
门前，亦不必多尊者的车马
这世上，有几个志趣相投的人儿
他们不管山高水远，道阻路长
会时不时赶过来，和我
彻夜长谈
桌上有酒，也有茶
我们就常常醉卧在门前那棵
古意苍茫的柏树下
喜欢仰望辽夐的星空
也喜欢水一样，柔软，处在最低下的位置
喜欢那些弱小而无助的生命
更喜欢做一颗米粒，金灿灿的
只有佛
端坐在其中

8.

天空那么大。太阳、月亮、风
和无数光芒四射的星星
都罗列其间
大地也那么的阔。三山五岳、大江大河
还有高原、平原和丘陵
它们，棋子一样
布在其上
 
相比之下，我则是那么的小
就像尘世间悬浮的一粒
尘埃或草芥
似有似无，可有可无
想想，这让人多么地痛
 
这偌大的虞乡象个容器
它囊括了世间的所有
但只有我，端坐在它的中心
一切都围着我，在旋转
想想，这岂不让人
豪情万丈
 
9.

没由头的，我就是喜欢老家王官谷
拨地而起的天柱峰
和它黄昏时散发的幽幽的味道
喜欢天柱峰两侧悬挂的，绸缎般柔软的
瀑布，以及＂二龙戏珠＂的神秘传说
喜欢谷中小溪的潺响和那些笨头笨脑的螃蟹
喜欢两岸碧绿的草地，在兀自生光
喜欢司空图搭建的那个溪亭
以及亭上凝聚着的，沉甸甸的诗句
喜欢祖辈们用汗水和泪水发酵的
泥土的味道
 
想一辈子享受这苍天悄悄藏下的
大自在
直到生老病死
王官谷——
大地慷慨赐予我的一座
多么奢华的棺木
 
10.

波涛汹涌的大河
我的身体毫无指望的在向下沉沦
而灵魂
早已翻越身体的樊篱
浮出水面
在月夜
在王官谷
在司空图休休亭的雕像旁
 
也曾心雄万夫在词语的帝国
对着诗意的大地指点江山
不料想它们竟生硬地将我掀翻在地
爬在诗歌的门槛外
我羞愧地失声痛哭
 
向死而生
只有脱去沉重的躯壳才能完成
灵魂向上的腾飞
我决然抽刀割断身上的脐带
解除自身爬行的姿态
向尘世交还生命的盔甲
我死在王官谷炙热的夏天
将复活于诗歌
金色的秋天
 
11.

那么多的无以数计的蚂蚁
沿着一条道，洪水似的
浩浩荡荡朝前涌去
他们匆忙，紧张，一心一意
收获，前方的幸福
甚至找到，令人羡慕的宝藏
甚至拥有，能够飞翔的翅膀
 
而我，则是一只眼睛长在脑袋后面的蚂蚁
一个丑陋的怪物，异化者
一个脱离群体，又死不改悔的顽固分子
一个开着倒车，逆潮流而行的自由派
一个被那么多蚂蚁，厌弃和诅咒的懒汉
 
是的，让他们欢呼和讴歌他们的
伟大进军吧
我只坚守自己那份孤独而沉思的光芒
只喜欢我怀里的万里清风，和
一天的蔚蓝
只在乎我手里满满的
任谁也夺不走的
无
 
12.

被一群人指指点点痛骂的
那个坏人，就是我？
手被锋利的玻璃咬掉了一块肉
那个流淌着疼痛和鲜血的人
就是我？
被尘世投进了囚室，那坨被羁绊住的
无奈的肉身，就是我？
是我，是我，都是我
然而，那些又似乎，不是我
我是一个复杂而又多变的东西
那美的是我，丑的是我
幸福的是我，痛苦的是我
同时呀，得到的是我，失去的是我
爱的是我，恨的是我
活着的是我，死了的，也是我
昨天，我就是一块冰冷的铁
今天，我是被烈火溶解后
那团赤热的铁水
明天，我又是冷确后更加坚硬的那块钢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呀
我在拜佛，佛在拜我
我是佛，佛亦是我
所有的事物呀，都从正面走向了反面
又从反面走回到正面
正和反，轮回，永世的轮回——
这，就是尘世的一切
一切的尘世
 
13.

瞧着其貌不扬，吹起来却很嘹亮。内有神性
调子哀怨，温婉，如泣如诉
有时也让人荡气回肠
仿佛灵魂在歌哭，在嘶喊
村子里死了人，都要请班好响器
在吹鼓手略带夸张的演绎中
家人的魂，就腾云驾雾，就穿越阴阳的分界
一把抓住逝去的亲人，相拥，相泣
相互诉说心底的哀伤与不舍
就在这响器的抑扬顿挫中
活着的人，死了
死去的人，却活过来
尘世的一切缺憾，不如意，在那些
响器的呜咽里，都得到神的
抚慰和恩赐
爱权的为王，爱财的赚钱，爱美人的拥姣娘
一切都圆满了，一切都尽如人意了
仿佛这响器就是一辆巨轮，隆隆驶来
将人间所有不平，坎坷和委屈
统统碾平了，熨展了
人们在这响器金黄的声响里
搭起了阴阳交融的舞台
直把尘世过客的故事，演义得
真真假假，颠颠倒倒 
 

第二章

14.

其实，虞乡很小，很圆润
仿佛一枚色彩斑斓的鸽子蛋
脆弱，胆怯，有不为人知的心跳
有独一无二的，唯我独尊的世界
有紫荆花一样，一嘟噜一嘟噜
正在绽放的的生命
有被文字锁链捆住的大把大把
妙不可言的时光
有困顿，有苦痛，有煎熬
有生命如歌，也有生不如死
还有四只脚，在尘世
日夜奔腾
 
15.

一列一列火车，携着人群
箭一样
射向远方
那情景，让一个乡下孩子，羡慕不已
童年起，火车和远方，就交织成我梦中
向往的焦虑
总是痴痴幻想着，有朝一日
乘火车，去
我想要到达的虞乡
沧桑之年后，蓦然发现
大地上所有的列车，都有
到站的时候
唯我心中，那列向往虞乡的
小火车
不舍昼夜，不避风雨，至今还
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
在远方的原野上奔驰着
从不停息
 
16.

不是虞乡在我的思念里，而是
我的思念在虞乡里
虞乡是永恒的
它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只有永远的现在
虞乡是无垠的
它无处不在，无所不包
世界的一切都在虞乡的无垠里
广延着，生长着
历经了多少世纪的风雨沧桑
它那波浪般平凡而苦难的历史
直到现在，才荡进我的耳鼓
我听到它无助的呐喊
我的心，尚未来得及为自己伤悼
却已在它的痉挛中，死去
虞乡呵
 
17.

关于大地上的河流，其实
我们一直被先贤误导着
只知道她的澎湃，她的奔腾到海，她的
惊涛拍岸。但大地上
哪一条河流是笔直流淌的？哪一条河流
不是在挫折和屈辱中
结结巴巴长大的
哪一条河流，没有经历过山脉，岩石以及河岸的
拚死阻拦
河流们不得不一再放低高贵的身段
谦卑地与尘世的沿岸讲和
为了前行，多数时间里
只好委曲求全地弯曲着，徘徊，苟且，甚至倒退
有时，还不得不接纳，沿途的污泥浊水
实在无路可走时，她就咬咬牙
硬是把自身，开辟成一条
前进的道路
怀揣着那些梦，那些痛，那些
无法对人言说的生涩和慌乱
在大地上，跌跌撞撞地留下一段
最美的曲折后，才犹犹豫豫
走向大海
 
18.

小时家寒。爷爷说，从来就没吃饱过
六岁前，都没穿过鞋子
至于我父亲，爷爷说，从小就被锁在家里
院里扔张破席，脚腕用根麻绳，拴在门槛上
一只木碗，几根粗木棒，就是他童年的全部
有天暴雨，大水漫屋，被差点要了性命
我出生后，家人只忙着去生产队
挣保命的工分
让他们揪心的，除了缺钱，还缺
粮票、布票和菜票
我被丢在土坑上，炕边，用块木板一挡
足足睡到七个月大
到我有了孩子，家境似乎好点
我们出工，母亲看娃，兼给全家做饭
还抽空纺线，纳鞋
至于祖宗们的情况，就更不了了
别说生前，就是死后，也被埋得
七零八落
这还算好的。更远些的先祖
偌大的黄土地上，竟没给他们没留下
拳头大个坟堆
他们也许真的来过这个，虚拟的尘世
而尘世满是风雨，真的没留下他们
轻微的呼息
我的家族仿佛一条孱弱的河流
质朴，谦卑，疑惑不前
一直处于枯水期，还屡屡近乎断流
它缺乏苍天雨露的滋润
缺乏别的河流汹涌澎湃的气势
缺乏汪洋恣肆的宏阔，亦缺乏
一往无前的果敢
这条，在贫瘠荒漠中穿行的河流
总是曲曲折折，总是在
忧忧虑虑
甚至颤颤惊惊
总是进了一步，又主动
退回三步
 
19.

用前腿掸了掸触角上的尘土
一只蚂蚁辨识了一下前行的方向
正准备离开。恰在此时
一滴硕大的松脂将它的影像定格下来
汪洋在琥珀里的蚂蚁，活龙活现
仿佛还喘着气儿
其实，这只蚂蚁从来就没死
它正在向我们讲述着远古的秘密
 
有时，浩瀚与无垠对尘世的人们来说
是空洞，是无聊，是虚无
神，只在意闪光的瞬间和瞬间的闪光
往往，瞬间的
才是永恒的
 
20.

脸上的表情有些呆滞，肃穆
衣衫萎靡
唯脑后那根长辫子甚是耀眼
仿佛含着灵性，栩栩如生着
在蠕动
整理祖父的遗物时，发现这张他珍藏的
祖宗的照片
通过这条时光邃道，清王朝的喧哗与骚动
在我的脚下，泄了一地
低头看了看，偌大一朝代，除了
康亁盛世这个名词外，更多的是
杀戮，鸦片，割地，赔款，这些
让人憋屈的耻辱，愤恨和无奈
其实，这偌大的清王朝就是一个草台班子
它什么也没留下，除了一根
长长的辫子
正伤感时，突然惊觉
今生的我，也只剩一根长长的辫子
被谁牵着
 
21.

没上过学的祖父
每逢阴雨天，或者
片刻的农闲
都要搬着那把老旧得有些破损的圈椅
戴上老花镜，拿起一本历史或者别的什么书
饶有兴趣地读起来
是那种一字一顿，出了声的读
祖父就像书桌上那只有些年头的
黑色陶罐
泛着一种特有的光泽
古朴，纯净，令人心动
常常，他误读或错读出一些奇怪的字音
常常，他谦卑地向我请教
这是一个什么字，讲的是啥意思？
你识字不多，为何还要读书？
那次，我没能摁住自己的好奇
书可是个好东西，祖父说
要是肚子里没书
那，做人的份量可就轻了！
这话，雷声般隆隆掠过我的心田
连穿越墙院的风，也微微怔了一下
我听见
一条沧桑河流
死不瞑目的心跳 
 
22.

门后土墙的窑窝里，藏着一罐
上好的柿饼
罐口，奶奶用报纸、塑料纸、牛皮纸
一层又一层，密封好
并糊上一层泥巴
＂等家里有了大喜亊，或者最尊贵的
客人来了，才能吃＂
奶奶说。眼睛里，是满满的期待
 
岁月静好，淡如碗里的开水。多年了
我们一直没等到，期冀中的喜事
也没等到，那位神秘的令人敬仰的贵客
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
最后，奶奶同意打开那个充满诱惑的瓦罐
悲催，如封存的恶魔
一下子就蹦了出来：
所有白色的柿饼都被虫蛀了
还遗下满罐黑绪绪的虫屎
一些没被蛀完的柿饼，干硬如铁
在瓦罐上敲出当当的脆响
仿佛岁月，从胸腔中咳出
让人痛心的
尖锐回声
 
23.

伯父的家长在田野上，仿佛大地举着一只
孤独的鸟窝
门前有棵大楸树，上面装满了
星光和蝉鸣
树下，伯父收拾出一片平整的地方
安放了一块旧门板
很多时候，他就住在那儿
常常，他会眯起眼睛，望着远方
像在观看一幅风景画
有时自言自语着，忽然还会笑出声来
小时候，我问他为啥住在树下
“这里香呀”，伯父说
闻了好久，我只朦胧地分辨出
泥土、庄稼和野草的气味
现在，我终于闻出
伯父当年闻到的香味
可他，已在地下了
 
24.

二叔小时调皮，一块白火石，一个黑火镰
就能"呯、呯、呯”地，敲打上半天
非燃着火不可
特喜欢点灯。即使白天，也常常
把家里的灯，点得透亮
人疑其有奇志
年方十四，偶得急病，因医治乏力
离世
五十周年忌日，父亲引着我们
去坟地祭拜
远远的，就看见二叔的坟头，燃着一团幽幽的
磷火
凝视良久，心里升起些酸楚：
可怜的二叔，死了这么多年
还是没忘记儿时的愿景
即使是用骨头上的磷火，也要
把尘世的灯盏
点亮
 
25.

寂寞、寒冷、潮湿。不见天日的地下
苦苦数年间，蝉，煎熬着
之后，终于拱出地面，爬到树上
涅槃了
撑破了束缚自己的那个壳
从里面冲出了激情、灵魂和飞翔
在尘世，在树上，蝉尽情地咏唱着
庆祝自己的新生
忙碌的人们，几乎忽略了它的存在与倾诉
唯有我，擎着一盏夜晚的灯火
静静地，一个人反复阅读，它羽化前
那些疼痛的时光
用以抚慰我，心头
日渐暗淡的
光芒
 
26.

穿行在泥沙奔涌的黄河中，逆流而上
忍受着她的腥她的浊
鱼一样，我拼命地游啊游
企图着跃过龙门，化身为龙，遨游于九天
得大自在，享大荣华
可现实中，我却常常被别有用心的人一网打住
厨案上，被硬生生的剥鳞、开膛
面对着血淋淋的刀子
我只能用伤口上的阵阵痉挛，算作
对尘世的反抗
现在，我已看清了自己这一生的宿命
不再做成龙化蛇的梦了
当然，也不希望成为别人
烹饪的一道佳肴
为此，我不得不一再将自己的身躯
变小，再小，再再小
小到成为空气中一个微小的粒子
小到无处在，又无处不在
小到成为海洋中一掬
汪汪的蓝
 
27.

我就知道，村前这条不起眼的路上
一定摆放着许多疙疙瘩瘩的东西
这是一条走向虞乡的路
也是一条，每个人迟早都要回归的路
有些肉体已无法回归时
魂魄，依旧会从这条路上归来
除此之外，这还是一条风雨之路
所有的春夏秋冬，悲欢离合
都从这条路上走失
又全从这条路上回归
白天和黑夜，总是轮番在这条路上扫荡
那些生命和死亡，善良和丑恶
贫穷和富裕
就在这条路上拚得你死我活
至今，仍伤痕累累
难分伯仲
 

第三章

28.

虞乡究竟是什么呢？它是一只
栖息在缪斯肩头的
猫头鹰，正准备搏动金色的
翅膀，在繁星灿烂的夜空中
翱翔
她面向旷古的未来
虞乡也是一场戏，大幕已然拉开
舞台上正锣鼓喧天
唱词悠扬
 
29.

咣咣咣，锣鼓敲响第一遍。催我出场
咣咣咣，锣鼓敲起了第二遍，又在催我
咣咣咣，锣鼓敲响第三遍。
这回是必须出场了
为什么我不是齐天大圣，而只能
出演一个被他们算计
供他们驱使和鞭打的猴子？
主角在台上等急了，可我就是太累，睁不开眼睛
听见老板在后台破口大骂
惊醒时我对自己说:还好，没有误场
我安慰自己:不过是场梦
接着"咣咣咣"的锣鼓声真的响起来了
这回是必须卖力地在台上蹦跶一番了
要讨观众叫几声好
要让老板满意
下次，我想，一定要赶在锣鼓敲响之前
走上舞台
独自蹦跶，上蹿下跳
美美地做回
没有观众的主角
 
30.

祖父是个勤劳的人。每天天不大亮
他就忙碌起来
将屋里屋外，房前房后，打扫得
干干净净
 
父亲全盘继承了祖父这一传统，甚至
他会将村里的广场及巷道
都打扫得
干干净净
 
大学毕业时，老师问及同学们的志向
企业家，文学家，科学家，表演艺术家……
对于未来，同学们个个信心满满
只有我，想做一名清洁工
我最大的心愿是：能拥有一把神奇的大扫帚
每天清晨，只消三下五除二
就能把整个尘世，打扫得
干干净净

31.

那时我九岁，在村小，和八个孩子一起
熬三年级
那时黄昏已欺身，我仍爬在家里
一块平展的石台阶上，给学校
写一份深刻的检查
那时妈妈被叫去公社开会，还没回来
那时屋里很暗，我舍不得点灯，为省下一根火柴
那时月亮已从东山顶爬了上来，我打开小木窗
让光线从那儿，悄悄亮起来
那时我很孤独，也有些冷
我就想：这月光要是也暖暖的
该多好
 
32.

是寂静，把山村的夜，涂得更暗
晚自习后
我都会使劲吹响一只泥哨
为自己壮胆，当然也是呼唤——
听到哨声，不论在哪儿
家里的黑狗都会迅速赶来
围着我，兴奋乱窜
旷野里，像一对久别的兄弟，我们
幸福地相拥着
弹指三十年。在老家，偶然发现那只躲在墙角的泥哨
捧着它，就像捧起童年的心跳
爬上村前那座山岗
对着旷野，默默地，我吹了又吹
寂静，总是寂静
心头突然一沉：吹得再响
也回不来了
 
33.

冷不防，它就叼走我手里的红薯或馍馍
也常常跳进猪圈，偷吃猪食
有时，警惕地爬在柴堆前，捉老鼠
猫儿似的专心
这个整日里，屁颠屁颠跟在身后的
黑狗
是我童年时的跟班
我们有着一样的贫饥和孤独
旷野里，我们尽情地疯
 
饥饿剥夺了它的廉耻
为了肚子
先被打掉一颗牙，五官不正
又被断条后腿，形象狼狈
末了，误吞诱饵，被炸飞下巴
村里几个后生将它打了牙祭
送回一张皮
母亲把它铺在我的身下
漫漫寒夜，它是我心里，暖暖的疼
 
人生中，多少事都风一样
飘逝了
它却魂似的，时不时在梦里盯着我
从不走远
 
34.

暑假像把鞭子，只一下
就把校园里欢蹦乱跳的猴子们
抽得空空荡荡
那天，轮我和二弟建强护校
远远的，我们就盯上了那座钟
平时，它霸气得象个凶猛的老虎
镇着千军万马
神似的，我们从不敢违抗它
现在，只剩下我们了
复仇的快意催促着，狠狠地敲了它一下
那声响就一波一波，跟着阳光，白亮亮地晃
吓死人了。我们急忙用手捂住耳朵
好一阵心跳
我诧异地感到
这钟，在已不该神秘的时侯，依然
威严有加
让我们，不知所措
 
35.

那天，母亲为我煮了两个鸡蛋
那天，是我十二岁的生日
那两个鸡蛋，是母亲从贫穷的牙缝里
抠出来的
看着我贪婪的吃相，母亲微微地笑了
又突然想起了什么，院子里
她独自转着，有些不安
然后揣着白母鸡那枚温热的鸡蛋，在村代销店
母亲换回一枚五分钱的硬币
上面，她凿了个窟窿。又从箱底
找出两枚古铜钱，用红绳将它们精心编成
一个挂件，戴在我的脖子上
那一天，母亲脸上难得的笑容
就定格在我记忆的底片上
那枚五分钱的硬币，在我心里
一直是尘世间
最重的一枚
它沉甸甸的，象座山
 
36.

村小上学时，奶奶每天都会悄悄地
给我装些零食
那是个贫穷的时代，能填饱肚子
已属不错。对乡下孩子来说，零食
简直就是神话
课间操后，在我悄悄地享用美食时
蓦然瞥见
旁边的小锁同学，把食指塞在嘴里
口水长长地流了下来
盯着我的眼睛里，也有团火
那火，烧得我好一阵心慌
赶忙掏出几片饼干，递给他
后来，班里开生活会。老师鼓励同学们
相互揭发，斗私批修
小锁第一个站起来，义正辞严地批判我
曾用饼干，腐蚀他
仿佛一个贼，被捉住了。我无地自容
直到今天，只要回望往事
我依然羞愧难当——
不是为小锁，而是替那个时代
 
37.

一片落叶在风中翻滚
滚着滚着，不见了
我感觉到
树叶的颤抖
与茫然
 
童年时母亲做了个虎头帽
脑后带着两只大银铃
抓起它，一把戴上
我将头兴奋地摇啊摇的
哗哗啦啦
那声响，动听，幸福
至今，仍在耳畔回荡
走神间，几十年过去了
白雪已袭染两鬓
可我被折叠的人生，尚未完全打开
 
人生如梦，古人讲的多美哦
它激起人联翩的浮想
其实，人生更像是风
在时间的长河中，轻盈地划过后
大地上
干干净净
 
38.

破晓时，终于抵达心灵中的那方圣地
虽未经万水千山
一步一个等身长头
但这风尘仆仆的行程和一路忐忑不安的境况
已近朝拜
 
高处不胜寒
这个清晨似乎并不走运
殿堂里的仙子们各怀心事
仿佛要开创新的纪元
他们容貌尊贵，彬彬有礼却冷漠地敷衍着
像对着一个误入公堂的乞丐
他们不关心，也不在乎你胸中的万千河山
 
曾一再感恩苍天为人生的旅途安排了
向往的圣殿和灯塔
到头来却发现
始于幻想的，必终于幻想
所谓旅程，不过就是苦涩和孤独
熬一熬就习惯了
 
这个清晨波澜不兴，注定不会有奇迹发生
默默地，我退出圣殿
从希望到失望
从梦中到醒来
 
39.

不同的脸色写着不同的威势
那语调，像炮火
带着呼啸
在城市的旮旮旯旯里飞旋
将耳鼓打得生痛
 
多年了，我才终于发现
这城市就是那只妖
你无法看清它的形象
但，它的法力无处不在
总是让我失措
并迫使我日益变得胆怯，焦虑和消瘦
 
想回我的乡下去
挑起我的货郎担，摇着我的货郎鼓
让满巷的孩子，欢笑着，蹦跳着
追着我，挑拣我货框里
满满的
纯洁，无虑和远方
 
40.

土墙绵延，有些许缺口，围成了校园
和几座简陋的教室，相望着
呼应成田园的味道
仿佛一只蝴蝶在花圃里穿梭
白裙子的女教师正和一群欢闹的孩子
做游戏
眸子，纯洁而明亮
仿佛，尘世间，最后的一方净土
 
这景象，一杯茗茶似的
甘冽，清香
多少年了，一直在我心头滋润着
那时，操场边的那株桃花正开得灿烂
它也成精了
不论春夏秋冬，寒暑往来
在我心里
一直开，一直开
 
41.

黄昏，寒风乍起
又见银杏树不可扼制地把满腹的黄金
在枝头，在地上
亮亮地烧起来
这情形，恰好暗合了我的心境
去岁树下，我们积叶成冢的往事
在眼前浮动，演绎
心，突然就热了
手心热了
步履和眼睛也热了
这故事竟然在瞬间改变了
季节的温度
 
可那个足音已然远去
悦耳的笑声，也淡了
寒冷，重新掏空了我
 
但这金黄的银杏叶
因了这份温馨
命定要活过去年，活过今年
还要
活过明年
 
42.

钥匙丢了，锁依然在等待
很久以后，钥匙找回来了
锁，却打不开了
 
寒露了，这尘世的风霜，太重太重
 
43.

是从什么年月走过来的呢
这把青铜的锁
无言中，储满了世间的沧桑
浑身已然锈迹斑驳
 
我不知道，那扇紧锁的大门里
曾经有过怎样的
青春和萌动
也不晓得，生活的霜剑
刺伤了，一颗怎样柔情似水的心
使得大门轻轻地关闭
岁月长河中
慢慢石化成，一把紧锁着的
锈迹斑驳的铜锁
让情感在悲痛中，燃烧成思念的灰烬
 
然而我深知
愈是紧锁着的心扉
愈是深藏着
殷切而苦涩的期盼
 
44.

隔壁小翠都会开车了
我的同事娜娜也报考驾照了
饭后，看似无心的闲聊中
妻子在心中又燃起一团殷切的火
那驾照现在越来越贵了, 不考也罢
看我没有反应, 她便讪讪着解脱自己
一会儿 ，终于还是按捺不住
她用目光再次烧着我
教我开车吧 ，只要会开就行， 不要驾照
忍了忍，我才将泪水摁回眶里
爱人呵，这几年我们在尘世遭遇沦陷 
几近全军覆没
甚至故意无视生活赐予我们的暗伤
但我明白
你没被压垮的躯体里，一直长着双
渴望飞翔的翅膀
 
45.

一夜风雨。清晨醒来，平息了的
还有梦中的波澜
静坐时，见窗外春光，已妖娆远去
大地上，几乎没落下什么痕迹
夏天将炙热的魔咒，罩在了
万物煎熬的头上
人到中年，不敢再想象摘星揽月的辉煌
也不奢望山高水长的恒久
只想静下来，打开一部书
用它温润的诗意浸泡我
在身后，我的棺木
能散发
幽幽的书香
 
46.

每每那些不得已而相逢的场合
就像为那些权贵，新宠，土豪甚至痞子们
提供的舞台
他们一如名角，很快进入各自的角色
将尘世的荣光
尽情炫耀
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哪，也常常忘记自己
是谁了
对着他们，我总是一言不发
呆若木鸡
久之，他们以为我深沉
其实，那时的我头脑空空
像一截戳在地上的木桩
元神已离开躯体
一个人静静地
在阅读远处的群山
 
47.

农历的六月六，是民间的晒衣节
据说这天的太阳最红
有钱的大户，早早就晾晒出
压厢底的绫罗绸缎
王候将相们，也晾起自己的龙衣龙袍
文人雅士只好坦腹露胸，爬在一块巨石上
晾晒肚子里的文章典籍
我家徒四壁又身无长物，该晾晒些什么呢
想想，还真有
我有一颗绝世的纯真诗心
晶莹剔透
又想想，还是算了
阳光下，它熠熠的光辉该羞杀多少
在台子上，正虚情假意的骗子们
那么多条命呵
我有些于心不忍
 
48.

我拥有的天宇、太阳和清风
是沿袭古人的
我的一瓢饮，走的那条路，虚度的那些时光
是复制别人的
我背囊里，放弃不下的乡音，焦虑和祖宗的牌位
是承继先人的
甚至，我将来的死法，也不得不
抄袭他人的
这一生，令我哭笑不得，除了模仿
我不知道，究竟还有什么东西
是自己的
就在我手抚前额，满是伤感时
忽然发现：尘世间
唯有这块不屈不挠的傲骨
是自己的
 
49.

这尘世，过分追求金钱和权势的人
是肤浅的
他们不明白：对于热爱的生命
我们需要的，可能很少
少到只需几箱书，些许衣服和几口
能够裹腹的食物
当然最重要的，是必须拥有一支笔
斧头似的锋利
在通往人生的崎岖旅途中，为我们
开山辟路
当我们千辛万苦地登临极少有人来过的
那个峰巅
哇，这满世界就只剩下了光，黄金似的灿烂
我们虽衣衫褴褛身无分文
但依然豪情万丈，因为我们是
睥睨天下的
那个王
 
50.

登上鹳雀楼的最高层，一伸手
就抓住了流动的白云
再伸手，又握住了天空的蔚蓝
它们纯洁，清澈
仿佛有颗心，在我的手上不停地跃动
我搞不清，这心跳，究竟是上天的
还是自己的？
现在，我已无暇那白日落山的无奈
也顾不及，那黄河投海的急切
只想抖落掉尘世泼在我身上
满满的污秽，以及
心头的尘埃
然后祈求上苍：让我变成飞檐上一只
简简单单的风铃吧
让我和天空的蔚蓝与纯洁
无限地接近
来生，我定会把对尘世
叮叮当当的祈福声
一直,回荡在时间之外
 
51.

大幕拉开。乱哄哄的舞台上
这边叫板那厢开唱
出将入相，成王败寇
唱罢的唱罢，登台的登台
牛鬼蛇神和才子佳人们纷呈亮相
可命中注定我平淡的人生
只宜扮演个
跑龙套的角儿
 
一定是大河之侧漫出的那声高腔
唤醒了我沉睡的魂儿
一个激灵，瞧见我这前世的许仙
遭遇了今生宿命里的白蛇
躯体撤退，灵魂出场
刹那间水袖翻舞，唱词激越
我单骑千里，只为陶醉于那一刻
你水漫金山的灿烂  
 
大幕落后终是空
无奈醉卧在那一声百转千回的长腔里
脱不出身来
饮尽了这世间的苦楚
正命悬一线待人救场时
幽远处，有锣鼓声沿着暗夜的秘道
从天际处隐约传来
仿佛召唤我
流落民间的魂魄
 

第四章
 

52.

虞乡从来就不是想像中的猫头鹰
它没有金色的翅膀，没有
臆想中的思想，没有
臆想中的天地。相反
她到像一只黑色打鸣的母鸡
像一只狂奔乱撞的兔子
胆怯而盲目
像一处游动的磷火
虚无而缥缈
 
53.

牧人刚从马厩中牵出那匹红色的烈马
草原立时就涌动起神秘的光泽
它凛然、激越。不可靠近
骑手们都被摔下来了
没人能驯服它
牧人话里流淌着骄傲
惊异，陌生。冥冥中却有些熟悉和信赖
和马对视时
仿佛一股电流，磁场般
在彼此眼中跃动
一步一步，走近它。我身不由己
抱着它的头，抚摸
脸儿也贴在一起
鼻子对着鼻子，呼吸着彼此的呼吸
听到了彼此的心跳
豪情勃发
一声长啸，骏马驮着我在大草原上奔驰
有血在燃烧
至今我依然搞不清那次不可思议的神奇
是现实的还是梦境的
但明白：心中也有匹烈马
正天地间驰骋
 
54.

狠狠心，举刀，颤颤惊惊
平生第一次
我将一只大公鸡的头, 砍了下来
看着丢弃在一旁的死不瞑目的头
看着脚下不再挣扎，也
不流血的身子
我放开了被宰的鸡
 
这当儿，那只被宰的公鸡，忽然
博动着翅膀
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挺着无头的身子，像举着一面悲怆的旗子
在犹豫和迷茫中
高一脚，低一脚地朝前探去……
我的心被针刺似的，痛了一下
懊悔，杀了一只，对生
充满渴望的鸡
 
但，终于，看不见尘世的阳光了
终于，找不到前行的方向了
终于，憋不住那口绝望的气了
那只鸡，那只无头的大公鸡
无望地走出今生最后一段
惊心而悲壮的时光后
跌倒，痉挛，血流如注……
 
55.

天上乱云飞渡
地上草木挣扎，尘屑狂舞
仿佛天神要荡平这个不平的世界
之后，暴雨骤至
 
一只湿漉漉的燕子
拼着命，从雨中窜出
停在屋内灯口上方的电线上
慌乱中，她瞥见了我
我也读出了她眼中的陌生和不安
抖抖翅膀，她朝窗外冲去
咣的一声，头狠狠地撞在玻璃上
一声㗒鸣后，又朝对面的那扇窗
撞了过去
 
落在窗台上的燕子，仿佛一个
憔悴的苦行者
迷惑着，眼睛里写满了绝望
她看到了那些熟悉的山，熟悉的树和
自由飞翔的天空
却独独没看出，通向精彩世界的
那道无形的墙
 
至今，我还沉陷在燕子那声㗒鸣中
周围，暴风骤雨
 
56.

祖父是方圆百里出名的铁匠
他把铁块烧的通红
伙同徒弟用锤子
叮叮当当，音乐似的，将铁里的杂质敲出
锻打成各式，让人称羡的器具
 
常常，对着人们送来的一堆铁块
他从不急于动手
一锅接一锅地吸着烟
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它们
仿佛怕它们长腿跑了似的
有时，他还用手掂掂某个铁块
扔回堆里时，砸出一声脆响
 
“你要把铁块吃透，能掂出它的成色和来路
晓得它能配什么东西……”
 
祖父对徒弟的话，像一块
屡试不爽的试金石
多少年了
我至今仍在用它
甄别
社会各色人物的质地
 
57.

虔诚
是奶奶用一辈子心血，在体内
熬成的舍利
每每逢年过节或者家里有什么事
奶奶都会在供桌上，给神灵烧烧香
一边烧香，一边祈祷
“哄鬼呢，这世上那有什么救苦救难的神灵”
爷爷就有些蔑视地嚷：
“人活着，就是一口气；死了
就是一堆灰”
这时，奶奶就慌慌地劝：
不敢再说了，神鬼们可灵着呢
好话再多，它不一定能听见
可坏话，只半句
它都听得真真的！
 
58.

那尊闪着包浆光泽的关公铜像
是母亲唯一指定的
陪嫁礼物
母亲郑重其事地把它安置在上房的供桌上
于是，这神像预先就在母亲生命旅途中，埋下了伏笔
几十年了，不论多忙，对神的祈祷
成为母亲每天必不可少的功课
用一颗虔诚的心，母亲硬是把神像
拜出了古意、灵性和永恒
文物贩子闯进家中，以三十万元的价格
苦苦纠缠的那天，当夜
在母亲突感不安的睡梦中
神像被盗了
三天三夜，母亲长跪在空洞的供桌前，水米不进
似乎被盗的，不是神像，而是母亲的魂魄
我们协商着，想再请一尊上好的神像来
但母亲阻止了。她说
那神像还好好的在供桌上呢
 
哦，原来，真正的神祗
是座落在人的心头上
而并非
只在供桌上
 
59.

偷卖了祖宗坟头的那棵大柏树后
堂叔双喜遭遇的风波
远远超过他的预测
据说，那是家族的风脉树
有些灵性和神圣
好多年了，堂叔就像野地里的孤魂
被村里的本家们
一一拒绝着
 
春节回到乡下，刚进门
就见父亲眼睛里，闪动着温热的光芒
院子里也萌动起花开的气味
走，看看你堂叔去，他病了，有段时间了
父亲说。他家困难，你可拿些钱给他
刹时，有电流袭来，心突然就热了
不在意那件事了？我笑问
都过去这么些年了，父亲也笑着：
“人，总比物要金贵些”
阳光哗啦一下，就涌了进来
门里门外
一片灿然
 
60.

酸奶店出来。打开盖子
往常一样，我准备享用
这一天中的惬意
突然感觉身边传来些异样
 
哦，一个衣着褴褛的小姑娘
不大整洁的脸上，一双眼睛执着地
盯着我手里的酸奶，羞怯而渴望
见我注意到她，下意识地
伸出脏兮兮的小手说：看，我有钱
 
我把手里的酸奶替给她
同时，接过她手中一角钱的钢蹦
发现，这从没在意过的硬币呀
竟闪耀着
让人痛心的光泽

61.

傍晚，和朋友高菊蕊谢旭国走进农民诗人
李恒民的家
满脸的尘土，竭力掩盖着他额头上日益加深的
沟沟壑壑
原本不高个子，弯曲的腰使他的个子
显得更矮了
昏暗的灯光下，他手中的诗集
兔子似的，不停在哆嗦，很是生动
抬头，屋顶那盏暗淡的灯光也像在晃动
走出门，看见他的小屋，在星光下晃动
整个村庄，又在大地上晃动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像蹩脚的斗牛士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也始终，没摁住
他那摇摇晃晃的日子
 
62.

坐在土炕上生病的父亲消瘦了
一起消瘦的，还有父亲嘴边的话语
如同窗外那株霜打的菊花，日渐低沉
夜幕就要降临，刚才还懂些羞涩的暗
现在开始放肆地张扬起来
就在这时,我看见父亲眼睛里放出一团从未见过的
异样的光，立时就把屋里的黑烧亮了
他开始检讨自己的一生，就像一个
犯下错误，满怀愧疚的小学生:
没能像张家的父亲，在县为官权倾一方
也没像李家的父亲，做了老板
腰缠万贯
甚至没能像刘家的父亲，在矿上混了个工作
村人面前也人五人六
……
随着眼光黯淡下来的还有父亲心头的期望
 
但，父亲你不要过于自责，我想告诉你的是：
你的一生并不清贫，也不落魄
你给了我一个辉煌的世界
也给了我一片湛蓝的天空
还给了我一双勤劳而灵巧的手
这足够了
况且，你种在我心头的那颗太阳
那颗世上独一无二的太阳
已经浮出海面
就要冉冉地，升起来了
 
63.

不管不顾，溪流在天柱峰两侧
用头撞出个深壑
旋机，将一对耀眼的瀑布
挂在山间
哗哗地，发出呐喊
二龙戏珠啊！不止一位风水先生
感叹过这儿的王气
咱们王官谷的气场大，祖父告诉我
古时商队，在深夜穿越时
常会听到，大自然焦灼的呼唤
“起——起——”
昨晚，我在山谷中做了验证
大地深处的声响果然骇人
爬在巨石上我哀哀恸哭
年近半百了，却还醉在一场童年的梦里
没能醒来
行军需要准备的粮米还在寻觅中
征战用的剑戟一再生锈，尚须打磨
故乡呵，请你再宽限些时日
待我收拾好自己
再与尘世决个高下
 
64.

雨水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只有风
还吹着孤独的笛子
一只小鸟，十分谙熟美的内涵
身上披着，用霞光做成的裙子
在天空闪成一道缤纷的彩虹后
枯萎的荷梗上，她把自己站成
一个唐代少妇的灿烂
眼睛里，有潭汪汪的光。在顾盼
盯着脚下那枝残梗时
她的眼神有些迷惑。仿佛，踩着的
不是枯枝与败叶，而是荷花
一根根不屈的骨头
她不明白，这世间的荷花呀
都是世世代代的文人，在心中
用琼浆喂养出来的
每个枝叶，都浸透着五千年的文脉
和别的花草们相比，它的沉默与厚重
足以承载起，一只鸟儿的
空灵与反思
 
65.

那么多的鱼，成千上万条
不，是上亿条，多少亿条
它们聚集在一起，浩浩荡荡
它们围成团，形成势
它们以为，凭借这种大，这种炫目
就能吓走掠食者，就能
保全住自己
它们不知道的是：所有的东西
都盯上它
除了鲨鱼和鲸鱼，盯上它们的
还有成群的鸟儿，还有
企图着，将它们一网打尽的鱼船
 
死到临头了，它们还是没弄明白：
分散，潜藏，沉静，不动声色
仿佛消失，仿佛从不存在
才是尘世
生存的法则
 
66.

海阔凭鱼跃的前提是
有海，且阔
鱼才能尽情地跃，乃至炫技
倘若只是一个小池
且水不盈尺
那么多的鱼，数以十亿计
鱼压着鱼，鱼挤着鱼
甚至就连呼吸都很困难
至至，有些还被挤出水面
暴烈阳光下正渐渐死去
想想，那该是怎样一种
无法言说的悲怆
这时你还会继续歌唱
辽阔与澎湃，幸福与奋进
这些虚无的词汇么？
 
67.

“ 诗书润身”。书家老凹窥破我的心思，赠了一幅字
人到了一定年纪，名和利，就成了身外物
倒是诗书，让我心静
 
更多的时候，想变成一块石头
在山间，平凡着
看天上云卷云舒，看田野
草木荣枯，而无所心动
 
唯回忆，仿佛一只小狗，从往事的门扉
有时，突然蹿出
狠狠地咬住我的裤脚
让人一阵心跳
 

第五章

68.

虞乡是一颗蔚蓝色的太阳
现在，这太阳沉落了
掉进一座干燥的沙漠
滚到我的脚前，我孤独地捡起它
用手轻轻地一拍
它立刻化为红色的粉齑，梦一般
沸沸扬扬飘逸着
 
69.

每天，天空都费好大力气把太阳从山那边
吐出来
把尘世涂抹得鲜鲜亮亮
像个孩子，生机勃勃
每天，我们都会定时打开医院的窗户
让阳光爬进来，暖暖地
溶在母亲的身上
但母亲还是日渐枯萎
就像冬天树上的一柄黄叶， 欲坠未坠
疾病是把刀子
把我们的希望和缘分，越割越短
那天，母亲从沉沉的昏睡中，突然醒来
像从生命邃道的尽头返了回来
望着床前的我们，许久
低低地，疲惫地说： 你们不要难过
人到这世上，就是吃苦来了
苦难吃完了
也就……该……走了……
 
听后惊异
母亲这话
该是由佛来说的呀！
 
70.

塬上，地头，河畔，或者墙院边
枣树对生存的人间
从不挑拣
再贫瘠的土地，那怕是石头上的裂缝
把根，也要紧紧地咬住
在苦难中挣扎，煎熬
一口口吞下，我们无法想象的
痛和疼
 
然后，从干瘦的枝头挤出米粒大的小花
为大地捧出一身淡淡的香
再后来，枣树又从铁硬的躯干里，抠出
魂魄似的一屡一屡的甜
酿成红枣，产下这抚养尘世的乳汁
 
母亲去逝那年，院子里的那棵
老枣树
也突然干枯了
树下，伫立良久。心头忽然一热
忍不住抱了上去
沙哑地，我喊了一声：娘
 
71.

一只蜗牛，小心翼翼地伸出
两个触角
探寻，前方的未知
身上驮着沉重的壳，在地上
翻山越岭
发出了细微的叹息
 
细雨中，我蹲在那儿
目不转睛地看
“只一会功夫，它那么慢，还会在那儿”
身后，母亲焦急着，催促我回家吃饭
 
再返回时，任我怎么找，那蜗牛也不见踪影
再回头时，母亲也从尘世中消失了
苍茫的地上，只留下个
孤独的坟头 
 
72.

他是村里唯一念过大学的人
他在县城的高中任教
他是我的表叔
他写对联
上联：二三四五；下联：六七八九
横批：缺一少十
他被专政，押送回村
依然做奇事
大白天，点着个马灯在村里转悠
人问其故，答曰：
咱村这天，太黑了
他挨批挨斗挨打，忍无可忍时
用一根麻绳在大队部门楼
将灵魂牵往天堂
将皮囊扔给大地
彻底变成了一块冥顽不化的石头
四十周年祭日
摸着他坟头那块不起眼的石碑
我的手迅速缩回
哦，这寒冬冰凉的石头里
依然涌动着烫人的岩浆

73.

也许是忌讳自己前世的话过多了
前巷王老五，一生下来
就选择了哑掉
有些人则半路上选择无语
邻村表舅，扫盲班里
识得几个字
恐别人小瞧，人稠处
总是滔滔不绝
可谁也没记住他，曾说了些什么
后精神失常，走失
找回时，成了哑巴
年轻时，我也心怀天下
再三对尘世进行宣告
一番声响后，一切还是了无痕迹
现在，我已走进生命的秋天
只想将人生斑澜的色彩，冶炼成
 心头的黄金
镀亮胸中的深沟与浅壑
孩子成人了，妻子说。你该给他，忠告点什么
努力很久，终未说出一句话
发现，除却心底的回味
我业已
喑哑
 
74.

太原机场。父亲一眼看见的是我
手里捧着的，二弟建强的
骨灰盒
那是从千里之外的西藏，运回来的
仿佛一尊石刻。父亲没有痛哭，没有流泪
也没有别的意外发生
我悬在嗓眼的那颗心，才慢慢地
放了下来
那年，父亲已经七十岁了。母亲
刚刚离世一年有余
我暗暗惊讶于父亲的刚强
就像老家背靠的那座南山，不论暴风骤雨
还是电闪雷鸣
它总是无言，坚挺
后来发现，每年二弟离世的那一天
从不喝酒的父亲
都要一个人在房子里饮闷酒
后来明白，这酒就是父亲的泪
他要把它咽进肚
以便用它粘住，那颗
破碎的心
 
75.

九十一岁的姑母魂返滛池了
孝子们用一身的白雪，在灵前
跪出了各自心底的哀痛
扶着棺木，我仔细瞧了瞧
姑母只用一脸的平静和安祥
就掩盖了生命的苦难
完全看不出她近些年与疾病的
抗争和煎熬
也看不出年轻时，自行车链子断了
她冒着雨，推了几十里泥泞地
才将一袋救命的南瓜
带回家里的艰辛
……
下意识地，我也整了整自己的乱发和倦容
再次迈出大门的时候，任谁
也看不出我脸上的风霜
任谁，也看不出我胸腔内
翻江倒海似的波澜
 
76.

杏花的爷爷是个木讷的庄稼人
走路时总是低头，弯腰。唯恐
踩到了蚂蚁
他父亲好像生来就不会高声说话，惯常
袖着手，蹲在人群后面。影子一样
可有可无
受这些基因影响，杏花长得豆芽似的
大大的头，瘦瘦的个，菜黄色的脸
一点也不好看
班里的男娃娃们，都不爱和她玩
就连女娃娃们，也不爱
和她玩
杏花活得，就很落寞很落寞
爷爷死的那天，她突然红着脸
兴奋的向同学们宣布:
明天，全村人，都在我们家吃饭
那一刻，她很自豪，很自豪
终于，她们家在村里
当了回主角

77.

从小爱哭。不知谁就给他起了个绰号：
哇哇
村里人叫习惯了。真名
倒给忘了
我喊“民生叔”时，他愣了好一阵
才抖落一地阳光，袖着手，从土墙根下
站起来
憨笑着：以为是在叫谁呢，原来
在喊我
顿了顿，又嘱咐：还是叫“哇哇”吧
我现在，已不在白天哭了
只在没人时的
梦里哭
 
78.

本来是个背驼，又逢家寒
民全叔的胆子
从小就被贫苦没收了
娶了强悍的王婶，干脆
成了不说话的工具
矿上打工回来，被急红了眼的王婶
骂上了屋后的核桃树
那树又高又大，核桃还多
成熟了，小松鼠偷食得厉害
“再靠前点，死不了的”
王婶在下面指东指西
噗通一声，仿佛一个麻袋
几十米高的树顶上，民全叔直挺挺地跌落下来
跌落时，窝囊了一辈子的民全叔
终于很男人味地骂了句:
我操你妈
死了的民全叔，解下了
身上的胆怯和佝偻
终于伸直
弯了一辈子的腰
 
79.

放在院子窗台下的半袋鸡饲料
被盗了
这是一个月来的第二次
老张毫不犹豫的就报了警
在邻居的分析和指点下，很快
警察在马路边边——
一个又矮又破的旧房里
抓了个现行——
半袋赃物，已有一小半在锅里煮熟了
卧病在床的老母亲和同样
面黄肌瘦的小孙女，一家三口
端着碗，正幸福地咀嚼着
看见警察时，男人碗里的玉米
撒了一地
……
这尘世，在穷人沧桑的行囊里
竟背负着
这么多的卑微和不堪
 
80.

蒲剧的调子，和给它伴奏的锣鼓一样
有些铿锵
山村的夜，静谧
台下，德叔是唯一的听众
草尖上的露珠，晶莹，孤独
一不小心，在西风中跌落
戏演完了。角儿走下台来，说了几句动情的话
表达谢意
半晌，德叔仿佛回过神来，指指自己的耳朵
摇了摇头
 
哦，原来
他是个聋子
 
81.

一截枯镐的躯体，茶一样
泡在阳光中
怎么也舒展不开
等于一个卧床的病人，已走到
希望的尽头
村子里，春节闹红火的锣鼓
血似的，从耳膜注进他的头脑
立时，眼睛就放出光来
立时，就让儿子扶起他蹒跚的脚步
越走，越见精神
看了会锣鼓训练，一口气，他吞下半瓶白酒
夺过后生的鼓棰
轰隆隆地敲起来，仿佛大地在他面前
一寸寸震裂
仿佛一尾行将干枯的鱼儿，回到海中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蔚蓝
这鼓声隆隆着，又仿佛是一团火，在他身体里
烧起来
烧掉了身上的病疼
烧掉了心中的落魄
同时也烧出他，藏在骨子里的精气神
直敲得手腕发麻，全身发酥
被谁抽去了筋似的，一屁股
瘫在地上
人群惊骇，围拢时
他哈哈大笑：我又活过来啦
时光如风，生命如水
只是，有时突然间，在我们想象之外
它打了个弯
让人愕然
 
82.

死了两天的叶子婶，半夜时突然掀开盖面纸
从棺材中
坐了起来，并低低地唤了一声
守孝的人见状，胆子丢了一地，做鸟兽散
叶婶又活了过来。从此，生与死的命题
被我重新审视
有些人已故千年，依然活着
还不时从书里走出来，和我交谈
有些人活着，却怎么找，也不见他的魂儿
现在，一场寒霜中，我看见自己的头发
全都顺从了冰雪的颜色
现在，我老了。是真的老了
有些厌倦人间的事情
不想再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辨认
那些人还活着，那些人已死了
那些是人，那些
是鬼
 
83.

送寒衣的日子来了
跪在祖宗的坟前
忧愁又起
有坟的好说，那些更远的
甚至连个土堆都没留下的先人啊
该去那儿，我才能将这些纸做的薄衣
送到你们渐冷的手里
也许，阴间的世界远比阳间的要温暖
不过，纸钱我会多烧一些
目的是烧掉上辈子
你们落在尘世的凄惶
再烧一卷我写的诗集吧
在世间，它已找不到自己的知音
在冥界，却可以治疗你们的心寒
小时候信誓旦旦
梦想着，能将无限荣光
太阳一样照耀你们的坟头
可知天命之年才发现
做一个像你们一样的俗人真的很好
后辈的血液中就不会奔涌
阵阵的惊悸和不安
他们将竭力招安
背叛的命运，并谦卑地与
反目的尘世讲和
静下心，守护好那座
风雪中的山神庙
 
84.

咬着牙，那怕还流着泪，老屋也苦苦地撑着
和光阴较着劲
百年后，土墙终是塌了
屋顶的瓦，也大片大片掉下来
仿佛一把为家族遮风挡雨的伞
曾经美丽的伞面，破败了
只剩下孤伶伶骨架
有些难堪，亦有些让人心惊
回到离别多年的老家
盯着它，许久许久。心里酸酸的
像有什么东西，被谁判了刑期
忽然觉得，老屋就像爷爷奶奶的一生
也像父亲母亲的一生
总想拚尽全力，为儿孙们撑起一方天空
即使衰败了
也要把不化的骨头，石化成
一把乡愁
旗帜般
插在后辈的心头  
 

第六章

85.

虞乡，是一个生命的起源
是漫漫长夜的一盏灯塔
是做人的魂魄
是走得再远也无法忘却的梦境
是遥远的故土的气息和呼唤
是充滿阳光的丰饶田野
是远离城市喧嚣，回归心灵寂静
最后的停泊地
是我温馨与伤痛的那颗心
 
86.

冬日浩大。只用冷漠，就将大地的秘语封冻
可梧桐摇晃的枯枝间
有蝉鸣萦绕
细看，丝毫未见，蝉的踪影
世间有些东西就这么
反常
像南山峰巅那轮虚无的佛光
不论春夏秋冬，风雨雷霆
它总在那旋转，闪耀
闭着眼睛
我都能看到
 
87.

天空很高。条山很低，莽蛇似的
悄悄地，卧在黄河岸边
看着很近，车跑了半天，它还是
远远地蹲在那儿，不远不近
似乎我进一步，它就退一步
我进一段，它就快速地，退上一截
……
来到条山的脚下。它的巍峨和厚重
还是让我吃了一惊
看来，任何一座历史的山脉
都别小瞧了它
你越走近，它就越高大
哦，原来——
这是一个会生长的山脉
 
88.

很久都没爬过中条山了
现在这里人迹罕至
没有参天大树
所有的山头，都被
野草和荆棘占据着
几乎连条像样的小路也没有
在谷底，发现一块黑色的石头上
竟然开着白色的花儿
那图案美极了，我敢断定
那花，绝对是神
种下的
那石头孤独，寂寞，沧桑
见到我时微微一怔
旋即长舒了一口气，仿佛
它终于等到了自己
前世的替身
 
89.

关于虎，我不敢说得太多
其实是它神秘而精彩的传奇
我并未读懂多少
孤独与美是其与生俱来的秉性
在血液里世代沸腾
像一把烈火，熔炼出一个魂魄
威严且高贵
虎啸一声百兽惊
在深山， 在密林
镇住了大地苍茫的一角
至于动物园铁笼子里那头温顺的大猫
是你尚未解读出的它的表象
真正的灵光有时只在朦胧的天际
偶尔闪现
在旷野相遇时你试一试吧
仅从它眼中喷射出的灵魂闪电
立时就能
将你击倒
 
90.

清明节，缓缓打开了紧闭的门扉
一年中只有这一天，才能
驾着缭绕的烟火，找见
已故的亲人
这尘世，不讲人话已经很久了。人们都习惯
讲鬼话
也只有这一天，我才敢把压抑很久的心里话
对故去的亲人，说出来
可站在清明节的门槛上，我又有些犹豫
在尘世，劳累的亲人们被不堪的生存重负
压垮了
在阴间，该让他们好好地喘息一下
可我这尘世的悲摧，是否
将再次压垮他们？
踌躇再三，我还是没搞清
该对亲人们说些人话呢，还是
也讲些鬼话
 
91.

女人的痛哭是危险的
仿佛一个引爆的火药桶
其炸裂出的血腥和疼痛，真的让人不堪
古代有个叫孟姜的女人
悲天怆地的一哭
哗啦啦，那长城就塌了一段
就露出了她夫君白森森的骨头
就让国人的心，寒了两千多年
这次，那个叫钱仁凤的女子
在明镜高悬的包公祠嚎啕大哭
倾泄自己的冤屈
没几天，包公祠就关闭了
甚至包公像都被移走了
说是正在维修
 
女人们的痛哭呀，总让宏大的建筑
也受到损伤
总让皮糙肉厚的历史，也感到
羞愧和不安
倘若再哭，再次天倾西北
地陷东南
除了女娲娘娘，还有谁
能补住
这千疮百孔的苍天？
 
92.

很多年了，那杆老秤，依然
满脸倦容地等在
老家的门后
镇在时光，这条冰冷的河流上
成为我心中
最神秘的圣物
 
它黝黑的秤杆上，云海似的
起伏着许多，明明暗暗的星辰
每颗，都闪烁着让人心惊，亦让人敬重的
价值的光芒
 
不在乎对方的身份和来头
也不在乎别人的脸色
只执着于公正，在乎你本来的份量
且锱铢必较
 
在旁人的眼神中，我很早就读出了
自己的斤两
羞于较真，每天我都会埋着头
赶自己的路
而它，却用身体上最后的那颗星辰
——这一生的高度
等在我的命里
 
然后，把最终的数目
郑重地通知
一块石头
 
那块石头，在阳间
也叫做秤砣
 
93.

这些开着黄花的野玫瑰，其实
在我们乡下，就叫马珠刺
东山坡上，一片一片的
普通得就像脚下的草
春天，浑身开着黄花，羞答答的，好看。秋天呢
枝头挂满了红红的果子
玛瑙一样，是女孩子们的最爱
当然，它也是我们乡下人，心头无名的风景和
廉价的幸福
 
钢筋水泥的城市，樱花园里
忽然就遇见了花朵鲜艳的野玫瑰
它着实让我大吃一惊
这山沟沟里的野花，竟霸气地占据了
城市里的一方风景
关键还在于——
它让我这个乡下人，忽然间
心中就长出了，做人的
底气
 
94.

在天桥，无意中我叉开了双腿
就看见下面的那些车辆:大的，小的
豪华的，普通的；中国的，外国的
一个个，都韩信般从我的胯下
顺从地爬过
这一生，凡事皆多不如意
呵呵，唯有这次
我竟狠狠地扳回了一局
 
95.

钱家和赵家，是相处了几辈子的老邻居
两家素来和睦，鸡犬相闻
尤其是鸡们，时常越过两家中间的矮墙
彼此走访
后来，钱家的那只白母鸡恋上了
赵家的黑公鸡
就常常夜不归宿。甚至，把蛋
也下给了赵家
两家因此不是滋味
蛋下给那家，对两家来讲，这可是
事关原则的根本性问题
但，对白母鸡来说，这蛋
不论下给那家，其结果
都是
一样一样的
 
96.

是谁，把五月的麦田打造成一片动人的金黄
并以此为诱饵
垂钓农夫心头那条喜悦的鱼儿 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弯腰埋头
用那把迟钝的镰刀
一把把将日子割短
也将自己的梦想割光
是谁，抖动 “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子热炕头” 这根绳索
按图索骥地将心怀贪念
且不可救药的农夫缉拿归案
紧紧捆缚着，直到
令其累死在土地上，还浑然不觉
又是谁，把麻木这杯陈年老酒
硬生生地从农夫的眼睛灌入
让他们连同那些枯燥的日子，一起慢慢品咂
借此机会，将他们囚禁到庄稼这棵大树上
并让其经年累月作茧自缚
最后一道程序是画地为牢
让农夫们在土地这道藩篱内
永生为奴并世袭罔替
任凭清风明月怎样焦急
终唤不醒
农夫心头突围的念头
 
97.

本来，牛是青草们高高供起的圣经
可在尘世
它一出生，就被打入最底层
活着：被鞭打，皮开肉绽
拉车，犁地，流血，流汗
死后：被剥皮，食肉，还被
蒙在鼓面上
被槌击，铿锵作响——
这不是欢乐，不是歌吟，也不是
激情澎湃
而是哀伤，是悲泣，是不堪忍受的
疼和痛
哦原来，这人间隆隆轰鸣的
欢乐和盛世
都是从牛的骨髓里
敲打出来的
 
98.

类驴类马
非驴非马
只因行迹可疑的前世血统，以及
来历不明的今生身世
虽为尘世流尽了血汗，还是
没登上墨客们的
大雅之堂
 
不是么？我曾翻遍史籍，也未找见
有关骡子的
半点文字
 
99.

他是悬在我们这方土地上的太阳
也可这么说
是掌控一方命运的神
他的喜怒哀乐，阴晴圆缺
对于属下，都是一场骇人的风暴
那些春天的花，夏天的果，以及
冬天的雪
在我们的眼里，全失去了色彩
每天，我们只祈盼着
祈盼他的风调雨顺
每天，我们都惊心着
惊心他的电闪雷鸣
我们甚至忘记了，忘记了即使作为小草
也有自己的世界
忘记了，忘记了我们瘦弱的躯体内
也有高山流水，清风明月和
花开花落
 
是死神用癌症之箭＂啪哒＂一声
射落了这颗太阳
仿佛滚过一声闷雷，我们有些不知所措
天似乎也暗了一下，但并没塌
每每和同事谈起他时
我依然能看见他们骨髓里的慌乱
看见他们肃然起敬的神色
这情形让我暗自诧异
权势这东西，像个死不瞑目的阴魂
不论你怎样挣扎
总也走不出它的阴影
 
100.

村里的神庙又倒了。多少年了
每次旧庙倒塌了，人们就赶忙建座新的
换个新神
岁月沧桑中，就再倒，就再建，就再换
这期间有佛祖，有王母，有龙王，有财神……
甚至还有
山神和土地爷
这次就别再重建了吧。所有的神
都只为贪恋人间香火的
他们既没救过苦，也没救过难。甚至
你的疼和痛，他们都没怜悯过
他们本来就不是神。倒是我们
天性胆怯，活得还有些心虚
就硬把这虚无
想象成了神——
镇在自己无辜的头上
 
101.

脑海中，它却河一样，在流动，在变化
村子中央，它是神庙旁的一座戏台
多少年了，吚吚呀呀的，总有人
在上面诉说些尘世的恩仇
后来神被打倒了，庙也被拆了
这戏台，还有些用
就被改造成村里的文化室
社员们在这里学文件，搞批斗，喊口号
再后来，人们都忙着奔小康了
这地方，也就日渐荒凉
百年风雨后，眼见得已墙倾门裂
屋里，乱七八糟的杂物上
一些腐烂的味道，阵阵涌来
唯墙上，那弥灭不彰的陈年标语
还弥漫出一股浓烈的火药味
炮弹一样，让人心生慌恐
哦，都成废墟了
还有魂魄
死守着这方江山

102.

山下冒出一座钟楼，长成了小城的地标
于是，楼上的钟声就有些刻意
悠扬着和主人一样厚重的名声
小城的上空，波浪般，一阵一阵回荡着
 
后来，主人跳楼了。这钟声
不管你是朱门还是柴扉
也不管你是酒臭了，还是冻死了
没心没肺地，依然悠扬
 
再后来，人们突然惊觉
不知什么时候起
那悠扬的钟声，消失了
仿佛大地上，从来就不曾有过
什么声响
 
103.

一座我曾经敬仰的大山，倒了
身后的几个土丘
也夹着狗尾充豹子般地
到了
其实，我早已顺从于对这座山的崇拜
那是一种源自童心的纯真，闪着
忠诚的光泽
当然，我也迷恋大地上的每一座高山
可内心里，我最终追寻的却是那座群山之王
他在遥远的地方，也有着漫长的艰辛及苍茫
他平凡、简洁，还有些孤独
静寂中自有庄严的气氛在氤氲
他总是沉默，一言不发
从不炫耀自身的厚重与高深
却把世界最高的尺度
种在我的心间
 
104.

故乡的水，越来越瘦
故乡的人，越长越稀
甚至，连过去在巷道里，专门制造热闹的
鸡飞狗跳
也不见了。只有荒草
疯了似的狂长着，涌动着
狼一样，扑进院落
好多年了，都没在村里留过夜
它的静默，总让我惶恐
今夜，在老家，我和空茫
各自伸出头上的犄角
静静地相抵着
像在问候
八十六岁的老父亲，颤巍巍地端来
一盘燃着的蚊香。温馨
立时冲进我的房间，秒杀了寂寞
余下的整个夜晚，我一直在想
父亲百年后的岁月里
该怎样，我才能在这冰凉的尘世
打捞起
一块
暖暖的故乡？
 
105.

这些诗句已被我冶炼成钢
有了自己的陡峭与辽阔
但不想写它
就让它的锋利和灼热
在我腹腔内
独自地痛
怕它一旦出口
就剑一样
在尘世的峰崖上
入木三分
从此令我的身后
失去从容
 

第七章

106.

慈眉善目的土地神告诫我：去虞乡
要跨过许许多多的大江与大河
要走过无边无际的荒草地
我笑了。我已学会游泳，不怕呛水了
至于大草原嘛，那不正是一道
难得的风景么？
土地神又说：还要经过黑沼泽
成片成片的，阴森又恐怖
那儿，雷电交加，大雨滂沱
没看见我手里的降龙木么？
我会小心探路的，我的另只手上
还握着宝剑，能砍下
蟒蛇精的头，能刺穿
水鬼们的胸
别再用那些高山大川吓唬我
你不知道，我是王官谷里
从小滚大的石头蛋吗？
山上若有神庙更好
正好看看神仙们居住的地方
可以的话，就向他们请教一下
这尘世，那些无解的困惑
 
107.

勒住她的缰绳，紧紧地
别让她迈开脚步
让她焦急，她愤懑，她屈辱
让她四蹄不安地在原地，“哒哒”着
徘徊，徘徊，再徘徊
还是徘徊
让她的急切不再是急切，而是愤怒，是哀伤，是狂烈的激荡
是徒劳，是绝望，是嘶哑的疼痛
是血液里
难以忍受的青涩和火焰
现在，任她憋屈的劲，汹涌的血，激扬的魂魄
在胸膛轰轰燃烧，哔啵有声
而后，当你放开手的时候
她已不是在奔驰
原野上，那是一道电
闪向天际
 
108.

他们的脸上涌动着北方的豪气，一律的
刚正，威武
他们一定是听到佛的神秘召唤
才不管不顾地舍家别子，汇聚而来
一千多年了，他们站在这儿，一动不动
却目光自信而坚定，望着远方
蒙古军团横扫了欧亚两个大陆
史册中，铁木真也只是一股旋风，没能翻动几页
就被戛然而止
而这个石头方阵，仿佛一股洪流
东冲西荡一路涌来
让世世代代的信徒，祈祷，朝拜
望着云冈的这些石雕，我一阵阵发呆
这些石头成精了，他们正呐喊着，欢呼着
攻占了昨天，又攻陷了今天
还贪心地
向明天奔去
 
109.

松林寺这名字，多少有些虚空
古庙破败。在风中瑟瑟着
围着院中两棵美人似的白皮松
左边的已圆寂，撒手人寰。剩下右边的那棵
苟活着，至今仍不明不白地咀嚼着
那个叫孤独的词
而周围，发出阵阵涛声的
是柏树林
 
门口墙洞上，暮色苍茫看劲松的诗句
在时光的洇染下，浑然
和这儿的沧桑，溶为一色
仿佛，它们讲和了。并来自
同一个源头
 
老尼姑衣衫清朴，来自遥远的江南
她洒水，扫地，除草，烧饭
还烧香，拜佛，念经
整天不歇。其勤劳和虔诚的样子
仿佛我冥顽的前世，又如
我执着的今生
总想在虚无中，找出个有来
总想在不了中，了了
 
110.

秋天了，我来到杨玉环的故里
孤寂，蛇一样
暗然滑过我的心田
静默中，走来了盛唐的轻歌曼舞
众舞女簇拥着妩媚的贵妃
如歌的灿烂
直到千年后的今天，她们依然
春意盎然
她的每一次出现
都如一个九天飘来的精灵，其绝美
刹那间，便摄住了男人们的魂魄
使其苦苦修炼尽百年的道行
也在恍惚中，化成一股云烟
悠然而逝
不是杨贵妃
因依附唐玄宗这位高贵的天子
才名满天下
而是李隆基
因拥有杨玉环这个世间的大美
才名垂青史
王子皇孙代代有
人间极品百世稀
娇若天仙的杨玉环从不在乎
名誉，权利，富贵等等
这些尘世的杂质
只在乎她的心情，风情和爱情
在乎她随心所欲的酣畅与自由
于是这酣畅与自由，美丽与风情
便仙乐般不绝于耳，千载回响
便盛开成一朵绚烂的记忆
抚慰着男人们千百年来
焦渴的
爱与美的情愫
 
111.

瑟瑟北风中，一群永济长旺人
穿着短裤赤裸着上身
背着白冰，敲打着锣鼓
凛然前行
天地间被震得一片血红的
尘世被震得颤颤惊惊的
不是他们手中敲响的锣鼓，而是
长旺人血液里，奔腾的彪悍
我看见，他们身上背负的
不是寒冰，而是烈火
不是物质，而是信念
是传统，是执着，是光荣与梦想
是舍我其谁的勇敢，是无所畏惧的坚毅
当然也是呐喊，是倾诉，是歌哭
就在此刻，在这威武的锣鼓声中
这伙背冰的汉子已然破茧成蝶
他们飞越出世间的媚俗和浮躁
进入到神勇的序列
他们目光坚定孔武有力
他们手持长矛，一把刺向命运
不公的咽喉
……
背冰的汉子们远去了，威武的锣鼓声
也渐渐消失了
冽冽寒风中，我孤独地站在寂寞的街头
把身上厚厚的棉衣，裹了又裹
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112.

怪了，这古老的崇文塔怎么会变幻
不知它展示给别人的是什么
我眼中，一会儿，它是实的，一会儿
又变成虚的
一会儿，它是一声呐喊，惊醒了谁的黄粱梦
一会儿，它是一把琴，硬是唤出了高山流水的知音
一会儿是块巨石，狠狠地把地面砸出一个痛来
一会儿又是一部书，说破了世间多少迷茫
又掩埋了世间多少真相
最后，它是一根骨头，用文魂
硬硬地支撑着
已经倾斜的
苍天
 
113.

在汉中，猛一看，刘邦的拜将台
并不恢宏
甚至，远不及秦皇陵的威仪
可仔细看时又发现
这貌似平凡的台子上，竟隐隐的
风起云涌，隐隐的杀声震天
隐隐的王气凛然……
看来，这决不是个普通的台子
它是楚汉争霸时，刘邦一举打败项羽的基石
是大汉王朝得以诞生的摇篮
当然，也是决定了中国历史走向的
分水岭
现在，我越来越感觉到当初的遗憾
是多么的巨大
向使我就出生在二千多年前
那个狼烟四起，各路豪杰
争霸天下的英雄年代
那么站在拜将台上，手捧大印
一呼百应荡平华夏的
未必就是韩信，也许就是我了
倘使那样，我这一身的力气
和满肚子的方略
就真的有了用武之地
那么，取得煌煌功绩，彪炳于史册的
也许就是我，而非韩信了
站在拜将台上，即使只能这么
想一想
我也很幸福的了
 
114.

难老泉的水，宋朝的彩塑雕像，一株千百年前的龙柏……
晋祠，拥着这些神秘，静静地蹲在
悬瓮山的脚下
像位无言的老者，用满脸的沧桑
幽幽地盯着我
让人心虚
 
无法想象，西周王侯修建它时的兴盛和繁华
无法想象，在这儿，他们是怎样虔诚地焚香、祈祷和祭献
也不明白，中原的王气，怎么就皇袍加身般地
附到了李渊的身上
不明白，这熙熙攘攘的人群，来这儿烧着高香
究竟，想求得些什么
 
现在，我有些疲惫。夜幕降临了
我不愿再重温，那些撼天动地的
撕杀
那些使人心惊的计谋，以及荒野上
那些无法安葬的累累白骨
和游荡的孤魂
 
此刻，我只想把灯关掉
让白天那些明晃晃的事物，统统
从脑海和眼前退出
然后，潜入夜色，让自己
静静地，虚无着
 
115.

在蒲津古渡。黄河，铁索，浮桥，渔火
以及头顶的月亮
这些诗意的概念，都围着唐朝的镇河铁牛
迎面，突然全砸向我的时候
我，好一阵眩晕。差点
没喘过气来
 
一个王朝，花费了近三百年的命数
才在体内，修炼出几颗
闪光的舍利
这神灵，报恩似的，反过来
一次次地摆渡，李唐王朝，遗失在历史
深处的魂魄
 
我知道，那是两种火。自然不熄的天火
和人类头脑中，那簇智慧与艺术的灵火
在蒲坂，碰撞。它破空神奇的一闪
华夏文化的天宇上，就闪烁出一道璀璨的烈焰
几尊健硕、强劲，带着洪荒之力的
大铁牛
从王朝的子宫里，雄纠纠地
诞生了
 
奇迹，立马划亮史册。鱼一样鲜活
在跃动
铁牛承载着浮桥，同时也就承载了开元盛世
政治、经济和军事的脉动
同大唐的诗歌，同脚下波涛涌动的大河一样
铁牛，是唐人用思想、艺术和精神
饲养出来的
它济人、利物、顺事、图远
在渡口，反复咀嚼着王朝煌煌的时光
获得了，雄视万世的霸气
与自信
 
驮着令人称道的繁华和荣光，穿越
千年风霜
它依然在中都大地上，流恋，徘徊
不肯远去
哒哒的蹄韵，溅起了大河岸边不朽的涛声
在时光的包浆里，兀自生辉
让后世，不知不觉中，一代一代
悄悄地交出他们
精神的皈依
 
116.

那是清朝吧，姚温村前的官道上
人们用圣旨、用劳役、用砖石和汗水
为尘世的偶像修建了两座
贞洁牌坊
一座石的，一座砖的
它巍峨的样子和精美的造型
连同百余年的风雨沧桑
已物化为历史，遗落在大地上
一截伤感的诗句
两个年青的女人，为了某种信念
狠下心，掐灭躯体内的激情、欲望
与青春的火焰
坚定地走向生命的灭寂，同时也走向了
道德的高标
 
手抚冰凉的石柱，羞愧
突然冲上我的脸颊
精神的高地上，也曾有座耸入云霄的贞节牌坊
可尘世间，我却不得不头插草标
站在街头
日日叫卖
 
117.

西侯度，带着它暖暖的体温，孤伶伶地站在
黄土的塬上
用远古幽幽的眼神，压迫着人
180万年前。今天的人，用尽法力也无法穿越的
时光邃道
在华夏大地，不，应该是整个东亚
遥远的先祖，在这儿燃起了人类第一把熊熊的火
这火，发出耀眼的五彩光焰
黑暗撤退了，猛兽逃离了，食物，也熟烂了
全身温暖的古人围着篝火，欢呼，呐喊，载歌载舞
声响，穿越历史。让我脚下的黄土
至今仍，微微颤抖
惊讶了很久。忽然发现：这远古的圣火
不知不觉中，已悄悄点燃我胸膛里
那盏，隐秘的灯
现在，我想将它取出来
照亮脚下，有些迷茫的路
 
118.

这一处人间秘境
被我藏在心底
不敢翻开
天地间所有玄机
正是在这儿
被老子一一窥破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
它用厚重和深邃
直压垮我
人世所能仰望的高度
在它周围逡巡时，又被怀中的忐忑撞倒
从此不再侧目而视
只有雀儿们不知深浅
把空洞的嘶鸣喊得嘹亮
仿佛高亢的民间唱腔
以为卯足了劲
就能在史册上弄出些许声响
倒是谷中的那条溪流
沉静地寂寞着
不喧哗，不张扬
只用无为
将东周射出的箭簇
甩向历史的靶心
让尘世哑言
 
119.

这世上，要有一个村庄。那儿
白墙黛瓦，青石小巷
魂里就浸着三分清风，七分明月
村边要有座老旧的石桥，桥下
要有潺潺的流水
流水要喊魂似的，相互追逐，奔向远方
这村庄，要青山在廓外斜着，卫兵似的，拱着它
周围，要翠竹摇曳，鸡犬相闻
 
东晋的陶潜吟诵过它，宋代的苏轼
寻觅过它
世世代代的诗人
向往过它
 
现在，上河到了
这浦江大地上的桃花源呀，只用古意
一眼就醉了，所有的来客
我和黄亚洲、叶延滨、田禾、毕福堂、杨海蒂等一群诗人
哪儿也不想去了
只想在这儿品茶，写诗
做梦
 
120. 
 
元大都遗址上，到处都是呻吟的残垣断壁
和流泪的砖砾瓦块
但这被群山朝拜着的辽阔与气概
还是让我深刻地感受到，一个王朝凛冽的霸气
成吉思汗和他的子孙们，驱赶着神秘的汗血宝马
这些铁蹄，正是从这儿出发
横扫了欧洲三分之二的疆域，驰骋出
无与伦比的蒙古帝国
大凡来这儿的人，都会对那些
传说中的宝马
崇拜不已，渴望着拥有它，横扫四方
可是我却觉得，上帝在这儿，既然给尘世
赐下飞扬、强悍与伟绩
也一定会遗下些无人问津的温柔和远方
我希望它们是成群的白云或绵羊
这样，我就能设法找到那群诗性的羊
只驱动它们，我就能抚平整个世界
被铁蹄
踏裂的伤口
 
121.

一日千里地跑，再一日千里地跑
还是一日千里地跑
但，似乎总也跑不到尽头
这就是俄罗斯大草原
它只用“辽阔"二字，一下就击垮我
人生能到达的深度
 
前去拜谒托尔斯泰墓地的路上
我变得惴惴不安
心中，托翁是一个更大的草原
一个比俄罗斯大草原，还要大的
大草原
这回不仅仅是辽阔了，还有厚重
还有博大和深刻，以及
不可逾越等等
 
只有见到他的墓冢时，我才松了口气
幽深的树林中，一个不足一英尺高的
小土堆上，长满了小草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托尔斯泰墓
一点也没向尘世炫耀的姿态
而周围，是静静的白桦树和橡树
沉默着，普通着
 
许许多多大人物来拜谒过了
一些杰出的作家、诗人，也来拜谒过了
他们一致称赞，这是世间最美的坟墓
我也悄悄地拜谒过了。离开时
听见托翁轻轻地唤了我一声
回头热热看了一眼，顿时，心里啥都明白了
 
世间真正的伟大，不是厚重的碑刻
也不是宏伟的纪念物
是简朴
它像一粒种子，会在人的心中生根、发芽、开花
越长越高
也越长越大
 

第八章

122.

这次我是真的死了
躯体在雪山里
冰封了千年
我用不死的信念融化了寒冰
复活了
我已走过胆怯、困惑和稚嫩期了
胸膛里涌动着滚烫的岩浆
它将流淌出一条
红色的血河
我的双手，紧攥着血色的阳光
我就要去虞乡了
我要找到我的歌，我要找回
我的魂
 
123.

每天，我只让自己，在书房的那段时间
头脑清晰，眼晴明亮
一把就能攥住，字里行间
隐藏的魂
一旦走出来，我就让头脑，醉酒似的
东倒西歪，晕乎起来
不想看透，苍天骨子里的不公
不想弄清，这世态炎凉的刺目的白
不想读出，人心的恶
也不想对你泄露，我头脑中，那瞬间的闪念
我不想这不想那，只想对着强捍的尘世
结结巴巴，言不及意 
 
124.

这风有些邪乎，不知从哪个旮旯吹来
竟能穿越厚重的中条山
横扫整个河东地面
它还一路向北，刮得并州城似乎也山雨欲来
几棵巍峨的大树都有些胆怯
悄悄地向旁边挪了挪身子
大风猛烈地吹着，还一副凶煞恶神的样子
仿佛要宰割天下
灌木和小草们都恐惧了，颤颤惊惊地爬在地上
不敢出声
这情形倒让我暗此庆幸：
嘈杂的风声，正好遮盖了我不经意间
从喉咙滑出的
那声虎啸
 
125.

北风呼啸。树木举起光突突的手臂
缴械似的，瑟瑟着
万物喑寂
雪花只顾自己沉浸在抒情的长调里
漫天飞扬
大地，被白色剿灭
院子里，我扫出一小块空地，撒下一把米
麻雀们站在房檐上东瞧瞧西瞅瞅
突然飞下来，急急地从地上啄了两口
还没咽下喉咙，又惊恐地飞走了
做贼似的
这情形让我颇感熟悉，不觉流下泪来
其实，麻雀和我一样，在这个尘世里
凄惶地活着，冰天雪地里
我们咽下的
都是胆怯
 
126.

整天，除了用头碰壁，再碰壁
余下的时间
这只小乌龟都伸着长长的脖子，一动不动
仿佛一个虔诚的喇嘛
在做祈祷
看着它时，心里突然一痛。同病
就有相怜之处
它和我一样，都渴望着能解除这
命中的劫数
现在，我打开了玻璃盒子
将小乌龟放生到河里
在艰难而庞杂的生存背面，静心时
我常常看见，那只小乌龟对着我
会心地一笑
我也对它一笑。并假装，尘世里的我
也被放生
 
127.

宰鸡店门口。只一下
那女人就干脆利索地砍掉了
一只鸡头
笼子里的其它鸡，冷眼瞧了瞧
似乎无关自己的事
就继续低下头，争食盘子里剩余的
几片菜糠
地上，一只小狗在舔鸡头的血
血腥使它兴奋
围绕鸡笼不停地转
眼巴巴地渴望着，下一只鸡头 
 
128.

就我，就现在，想清除掉身上
那些多余的东西
先将委员，专家，模范，顾问等等
这些虚荣的称号
清除掉吧，它们是鸩泉里的水，有毒
再将主席呀校长呀，那些象征
身份和地位的名词，也剥掉吧
它们是张华丽的虎皮，披在谁的身上
都一样，都能唬人
接下来，把粘连在我身上的赵公元帅
也刷掉吧，这堆货币的符号
真没你想像的那么尊崇和不朽
最后，把我的名字和肉身也删除掉吧
对于这个尘世，它们实在是无足轻重
只要能将我酿成的那几行沉甸甸的
诗句，留下来，这就够了
百年风雨后，阳光下
它们依然会
兀自生辉 
 
129.

妖，是个非常神秘的东西
常见于神话、童话和老奶奶们讲述的
传说中，通常
妖有着异于常人的特殊本领
通常，也与凡人的生活没多少粘连
不臆，有朝一日，我竟成了一只妖
一番水漫金山后，还是被镇在了天王塔下
从此掉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从此
外界的风雨雷霆，春花秋月，就从我的世界
消失了
消失了的，还有我尘世的亲人和朋友
最后，就连我自己也消失了
仿佛，我从未在这个尘世存在过
往事如烟，时间只会截取些许朦胧的背影，做为答案
而真相
从来就没清晰过
它远远的蹲在云端，鬼头鬼脑
让人疑惑
 
130.

仿佛一张白纸，这墙壁穷的让人心碎
现在，却不得不面对着它，被迫着
一直读一直读
还是一直地读。你终会发现，这墙壁是活的
且富于变化
它里面有高山有流水，有消烟弥漫，有洞开的门扉
也有大戏，在一场接一场的没完没了地唱
甚至，有你魂里的那个人儿，在对你哭
对你笑，对你喃喃私语
甚至，有威严的大佛，当你倾身下拜时
它又变成了一株古柏，枝干沧桑
最后，墙上出现的是你的一张画像。它在慢慢地退色
退成了一具白色的骷髅
上面的两只黑洞，不知是在望着尘世的茫然，还是
茫然地
望着尘世
 
131.

其实，是信纸上那一行行跃动的文字
掀起的暴乱
打翻了我心中尘封的瓶子
于是，酸甜苦辣咸就一起，呐喊着
冲出来
攻陷了我情感中的那座高地
而眼泪，只是这场短兵相接后
溃败的遗产
而眼泪，缓缓流淌着，像极了
一条丧家的狗
在尘世跌跌撞撞，找不到
回家的路
 
132.

北极熊一定是饿极了，它追捕驯鹿的速度
有些疯狂
慌乱中，一只母鹿被扑倒……
 
后来，熊打着饱嗝，扔下一堆残骸
离去
小驯鹿回过头来，寻找母亲
一堆残骸的气味，让它闻出了
母亲
于是，小驯鹿就卧在残骸旁，一动不动
守护着母亲
 
熊啊，你把小驯鹿的母亲吃掉了
如果，你能把小驯鹿母亲，留在荒原上的气味
也吃掉
那么，这世界
就不会继续上演那个绝望的，让人
一再动容和悲催的
守护
 
133.

想你想的心痛了，二弟。我想把你画出来
先画你清瘦的个子，和骨子里的不屈
再画你年轻，却有些沧桑的面庞
画你挺直的鼻梁，画你发丝里的风霜
在画你的眼睛时，我犹豫再三
我看见你睿智的眼睛后面，满是焦虑
怜悯和不安
如果我再点亮你眼睛里的那双瞳仁，我知道
你就会立刻活过来。并走出画卷
那时，你一眼就能看穿，我竭力掩盖的
在尘世的苦痛和不堪
那时，漫天飘散的，将又是你带血的七魂和六魄
我知道，我再也承受不起这样的时刻
所以，对着你的画像
很久了，我一直
不敢点睛
 
134.

那时的春光，是多么地灿烂。她却好像睡着了
全然没顾及，身旁
百花争艳的姿态
 
立秋了，寸草生子。大地上，所有的生命
都在忙着收获，存储未来
而她，还在酣睡中，懵懵懂懂
刺骨寒流中，草木们都枯萎了，凋谢了
不久，纷纷举起了白旗。就连
历来被人们称道的菊花
也不知在何时，消遁的没了踪影
她似乎，这才清醒过来。又仿佛
想起了什么
急忙在枝头，艰难地憋出几枚，黄色的花蕾
试图着，为暗淡的一生，涂几许
金黄的亮色
 
远远地，敬仰她很久了。我还是悄悄地离开
不想让她知道：在这个并不令人喜爱的尘世
在一个最不宜生长的季节
还有个和她一样
坚挺着，不屈不挠地要打开自己的
蠢货
 
135.

万木林这个名字，听着就有些悠远
还有些许野性
仿佛一幅画卷，引人遐想
可现实的境况是：在这片偌大的旷野里
除了芦苇就是蒿草
几乎没一颗像样的树木
只有瘦瘦的风，在硬硬地吹
只有一些垃圾袋和破纸屑，招魂似的
在风中呜咽着、翻滚着，不肯离去
只有成堆成堆的乱坟岗，低低地爬着
像潜伏着呢一支溃败的军团
连坟头的小草，也萎萎缩缩地，直不起腰来
历朝历代，这都是一个处决囚犯的地方
包着白头巾的羊倌曾告诉我
那都是些孤魂野鬼，从来就没人认领过
这话，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呵呵，万木林。原来
这动听的名词下面，掩埋的却是
累累白骨
 
136.

仿佛闪电，只一瞬，刚刚还在狂吠的猎狗
被扑倒在地，咬断喉咙
惊恐和不安，波涛般在周遭涌动……
 
常常，我不敢告诉人们我属虎
我害怕尘世
那些无形的枪口
只告诉他们，我属兔，是一只胆怯的小兔子
我想借兔子温柔的皮，遮掩我骨子里的
桀骜与不驯
 
这尘世，不喜欢气吞山河的王者
不喜欢它身上散发出的勇猛，优雅和神秘
只喜爱兔子的温柔，顺从和无奈
我只好忍气吞声，将那张兔皮
补了又补，描了又描
重新披上
 
137.

不写不行。无字碑——
这家伙太霸气
那是人家女皇的专利
我渺小，没资格
究竟哪句话，才能总结出我命运多舛
又魂不附体的今生？
想想，还真有：
这是一个连白天也在做梦的人
穷其一生也总是
身在炼狱，却
心在天堂
 
138.

 蝴蝶的翅膀
诗意成就的一个葱郁的梦
不，是一件披在身上的袈裟
正把这颗丑陋的种子包裹起来
谁家的花园肯为我留下
一块发芽的土壤
大槐安国的传奇，又在暗香浮动
炙热
总是抛不掉
心头的焦灼
雨后，斜阳
关山无语
 
139.

暮色吐出一团一团浓墨后，天渐渐暗下来
白昼无可奈何地
开始收场
寒冬已至。青色退场后，银杏树
暗然淌下黄金的泪滴
刚刚，孩子们还在欢闹的身影，片刻间
就消失了。偌大的广场上
寂寞开始清场
那个高耸的贞洁牌坊，实在是不堪重负
又向外斜了斜身子
准备退场
几个脸色腊黄的老年人，还在村口的
古槐树下，热烈讨论着以色列人
要使用核武器的重大事件
他们不明白的是，巴以冲突
和它的狠人内塔尼亚胡
也即将收场
苍天是公平的，不论多么庞大
或强悍的东西
都会同那些无名的稻草一样
一阵秋风后，草草收场
在尘世，留不下什么蛛丝马迹
唯有我那颗诗心，正伸展出晶莹的翅膀
穿过夜的黑暗
向闪烁的星辰飞去
 

第九章

140.

呵呵，我越过了波浪滔天的大海
越过了鲸鱼的脊背，越过了
鲨鱼张着血盆大口的吞噬，越过了
台风和暴雨，越过了
黑冥如铁，没有一点亮光的深渊
没有葬身在汪洋中。相反
在炼狱的熊熊烈焰中，我脱胎换骨
涅槃了
我展翅翱翔
就要航行到虞乡了，就要看见母亲了
就要听到那个万古常新的曲调了
就要见到那片辽阔丰饶
蕴涵着神奇的
田野了
 
141.

花团锦簇的大地上我流连忘返
采摘着世间最美的花朵
编织着花环
准备献给母亲和我梦中的女神
可突然间，那些花环就枯萎了，败落了
我痛心着，无力再将这些花环编好
恰在这时，女神来了
她读懂了我的落寞，并告诉我
这尘世的花环虽然美丽
可对虞乡来说，却不名一文
我只要你历经千年寒冰后的
一滴眼泪
她说那才是价值连城的珍宝
那眼泪，滴在谁的手上
谁就能青春不老，容颜永驻
女神期盼地望着我
而我
在此刻
已然热泪盈眶
 
142.

现在，站在虞乡的大门口，我突然
通灵了
立时，大风骤起，万物撼动
我拥有了两只不一样的眼睛
一只审前，一只断后
一只是水，一只是火
一只哺育白昼，一只乳化黑夜
我提起笔，写下了
属于自己的诗篇，写下了
未来
 
143.

立秋了。仿佛雄鸡一声嘹亮的啼唱
正肆意横行的夏天，立时打了个寒颤
抖了抖带血的爪子
身不由己的朝路边，靠了靠
秋天来了。她吹起长长的号角
从夏天的桎梏中醒来，我全身已然麻木
长风还将镇压在我身上的魔咒，吹落
秋天是个收获的季节
它通体都是金黄的色彩，金黄的希望，金黄的喜悦
我重新迈开双腿，我就要自由自在的行走了
我将重新丈量
脚下这块古老的大地
 
144.

从一颗卵子，到幼虫到成虫，直至
破茧成蝶
你无法想象的是，我竟用了半个多世纪
——那么浩瀚的时间
才在心里孵化出一只奇异的蝴蝶
而让我不可思异的是，我胸中
虽有那么陡峭的山川，那么辽阔的原野
那么汹涌的河流，还有
成片成片盛开的花儿
可依然留不住这只蝴蝶
她非要飞出我的身体不可
先是小心翼翼地在体内轻叩
接着是心急如焚地在体内徘徊
最后，是怒不可遏地冲撞
我身体里的这只蝴蝶呀
不是我舍不得让你飞出去
是外面的世界太过坚硬，还满是风霜
我怕你飞出去后，双翅的
每一次振动
都让自己痛不欲生
 
145.

钓鱼那刻，我专心极了。忽略了
风的纠缠和鸟的啼鸣，忽略了
河边小草频频的致意，忽略了
蚊子一再凶狠的叮咬。甚至，我忽略了
时间和自己
 
我的心里只有鱼儿。此刻，鱼
就是我的运气和宿命
或者说，鱼就是我的世界我的一切
鱼就是我，我就是鱼
 
一条鱼儿终于上钩了
这可怜的鱼儿，使劲扭动着身躯
把痛，把瑟瑟发抖，当作反抗
看着它时，我仿佛看见了自己前世的影像
心，痛了一下
 
把鱼重新放回河里后，我长长舒了一口气
似乎，这解脱了的，不是鱼儿
而是我
 
146.

在尘世浸染久了，我想清洗一下
被污秽的身体
小河边，我刚弯下腰
影子就快乐地一头跳进河里
只见它随着水流和波浪，不停地
抖动，摇晃，翻腾，前仰后合
不停地变幻着姿态
哗啦啦，卖力清洗着自己
似乎，在尘世被污染了的
不是我，而是它
似乎，它要清洗干净的
不只是身体，而是身体中
那些尘世的气味
似乎，它要为自己洗出一个
干净的魂魄
没想到，这影子竟比我还急于
和已妖化的尘世
撇清关系
 
147.

谁说眼睛里容不得沙子？
已经试过了，我的眼里就容得下
我还容得下血和泪，容得下
刀子，火焰和拳头
甚至波涛汹涌的苦难
甚至整个尖锐而刺目的尘世
包括那些牙齿锋利的狗，和
披着人皮的狼
我的眼睛，真的能容纳下
你所能想象到的一切
唯图容不下的是
我自己
 
148.

壶口，这是一个命定的节点
只有到这儿
曲折而沉寂的黄河，才突然
苏醒过来。它还魂了，一改往日
顺从的模样
疯了似的，争先恐后的奔涌着，咆哮着，激荡着
把心头的压抑和抗争，撞击得
惊天地，泣鬼神
这之后，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缓缓的东流入海
瀑布旁，我默默地抽了一支烟
心儿，立时就平静下来
这一生，我那么多的痛和疼，那么多的
挫折和不屈
这黄河已心有灵犀，让壶口瀑布
都替我
一一地，呐喊出来 
 
149.

在镇派出所指定的一个乡间照像馆内
先正面，再右侧
然后左侧
摄影师指挥着我完成了一系列配套动作
最后，当我心虚地将背面对着他时，他说
不照背影
长长的，我舒了一口气
 
其实，在目力所及的地方
我都用一幅假面具，对自己
做了巧妙的掩饰
尘世将难以看到，我的真相
 
背面，唯有背面
孤寂、疼楚、憎恶、焦虑、噩梦等等
这些人生的败笔，我却无力掩饰
一直以来，都经不起岁月的推敲
聚光灯下，它们如同烈焰焚烧中的妖魔
将被一一地
照出原形
 
150.

这铁轨，现在捧起来的都是风驰电掣
是憧憬，是心跳
是世人眼里的称道和羡慕
可谁曾想，有一条铁轨
在蒲东的土地上
已锈迹斑斑
它失去了，作为铁轨该有的
钢蓝和锃亮
很久都没感受过身上涌动的
奔驰与心跳了
只有在梦中，它才能享受到飞驰的快感
幡然醒来时，只剩下
一脸的沧桑
静寂中，我却分明听见
它胸腔内轰轰燃烧的烈焰声
——哦，这条被遗忘的铁轨
它已忘记昔日身上的一切繁华
全然作好了，让整个时代
从身上隆隆驶过的
所有准备
 
151.

别以为自己是块宝玉，而别人
都是沙子
别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王侯，而别人
都是匍匐在脚下的蝼蚁
其实，尘世眼中，每个降生的人
不过都是它吞进肚子里的
一粒粒玉米、高梁、大豆、小麦……
都是，供其续命的五谷杂粮
而最终，又会被它排泄出去
唯有诗人，在被尘世消化的过程中
会异化成一块坚硬的结石
并准确击中尘世的某个命脉
让它难受、流泪、呻吟
让它满地打滚
痛不欲生
 
152.

传来一种声响。象鸟叫，更像是猎豹发出的
稚嫩，脆弱
声腔里带着明显的胆怯、孤独和绝望
穿过这城市的暗夜，穿过空气，穿过隔音的玻璃窗
锤子般，一下一下
敲打着我的耳鼓
而这城市强大的隆隆声，海洋般
一波又一波，不停地淹没它
仿佛一把锥子，那叫声又一层层
刺破所有的阻隔，不断地传来
后来，我不是在同情它了，我甚至
有些兴奋，你看
这弱小的声音，它很顽强，它不示弱
甚至还在向这个强大的尘世，愤怒地抗争呢
我有些激动，我从床上爬起来
我在恭恭敬敬地谛听它
我不知道它是从哪儿传来的
像是从遥远的地方，又仿佛
就在附近
它就这么脆生生地，一声接一声地叫着
这次我确认它不是从我心底发出的
但它就是那么任性地喊着
喊破天，喊破地。喊出了我血液里的
锋芒与火焰 
 
153.

吮吸了大地的阳光，雨露，以及爱抚
之后，就跌入断头，杀青，搓揉，烘培，发酵等
生死轮回的惨烈
尝尽了人间百味
世人眼中，茶叶，这才成就了
自身的高贵
而它心头紧扣着的那个结，却怎么也打不开
就始终蜷曲着
拒绝着外界的窥视与好奇
看来，要有一壶足够温热的水，才能让茶叶
感受到，尘世中的暖
顿悟。并从容地打开自己
再缓缓沉下来
释放，魂魄里曾经郁结的
高山流水，清风明月……
现在世人手里的茶，已不是茶。它涅槃了
通体澄明的禅意，让每个品尝到的人
都给自身添上
好些份量 
 
154.

正想着它呢，它就来了
晨光中
神秘的冈仁波齐雪峰
像砣黄金
它闪烁的高贵的光泽令人陶醉
每每这时，我就想举起一把刀
把它切成十亿块
分给尘世那些穷苦的百姓
使他们在暗淡得不能再暗淡的
命里，也有一小块
黄澄澄的光
 
155.

把所有炫目的灯火都
灭了
把眼前的小桥流水和垂柳等等狐媚的妖娆也
抹掉
把辛酸、痛楚、期盼、意念这类虚无，从身体中
抠去
甚至连同远处的喧嚣和近处
孩子们的欢闹
再不行的话，把我的头脑也破开吧
只要能清除这尘世的纷扰
 
我愿意，此刻被抛到一个荒凉的山谷
哪怕一个寂静的枯井也行
对着一孔小天，不
是对着天上那轮皎洁的月亮
哦，这绝世的大美
静下心，沉下气
慢慢地，慢慢地
小心着
别紧张，别焦虑
把它的香，它的酥
它的温馨和甜蜜
光华与浪漫
以及掰开后内里的温柔和白嫩
一口一口
缓缓地
吞下
沉醉…… 
 
156.

不想把那些神灵看得过重，天地间
他们太过轻盈
看不见，也摸不着。我始终
没掂出
他们的份量
不敢把尘世说得太好
它生下的疼和痛，那么多，还那么重
总让我
哑口无言
 
不能再小瞧那些肉食者了，虽然
他们的肚子里没有黄金
可嘴巴，一律都是铁打的
总能把白的说成黑的，也能把黑的
变成白的
 
这一生，我不会再浪费时光
想这想那，信这信那了
只想眯起眼睛，张弓搭箭
把属于诗的，辉煌瞬间
一箭定在
历史的星空
 
157.

天空蔚蓝。删掉了多余的云彩
只用深邃
就廓清尘世关于高贵的概念
脚下大河流淌
静水深流
独自登临王之涣的高楼
天涯路上
阅尽大地的繁华、惨烈及诱惑
 
我却只爱简单
就像远方那座巍峨的山脉
简洁，干净
连棵杂树都不肯有的峰巅
全是皑皑白雪
闪着青凌凌的寒光
 
158.

虞乡终是到了
它目光清澈
像父亲紧握锄头的铿锵
又像母亲唤儿暮归的急切
它即在自然里，亦在我的心里
手扶着门框，我屏息静气
凝神谛听。恰在这时，听见了
虞乡那怦怦的心跳
我幸福得不能自己，醉酒般
眩晕起来
任他唐诗千卷，宋词万轴
却怎能将我扶起
虞乡呵
你这诗的魂
你这歌的魄
就这么永不停息地跃动在
千载史册里吗？ 
 

附：诗家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