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现实世界
——朱怀金诗集印象
从某种角度看,一位诗人入诗深浅,往往取决于他与现实世界的关系程度。往小里说,就是他认识自我、认识世界的真实度与诗歌语言、诗歌建构以及诗气、诗力的契合度,决定了诗歌的艺术深度。
洛阳诗人朱怀金的诗总体上给人一种“涉诗已深”的印象。他就像自由出入词语信息库的Ai,当置身某场景,直觉飞舞,思维的电码瞬间传导,信息库的那些个词语、句子沿着他独有的那个波段、路径纷纷涌出,就形成了一首首诗。
诗人似乎是天然的诗心携带者,他像是有天生敏感,而且在现实世界中不仅没有被磨损,反而愈磨愈亮。当他伸手、睁眼、张嘴、侧耳、耸鼻,所遇皆有诗,所动皆是诗感。大地天空、大海星辰、自然万物、场景物件、时令节俗、古迹人文等等,可以说,宇宙间的山川河流、草木虫鱼、日月星辰,一切自然人文乃至纤尘微物,都可信手拈来,成为他某个意绪、情思、了悟、洞见、思想的诗意出口,构成他自由开阔却不乏细微深掘的诗歌视野,只要通读全书六辑诗歌就会发现这一点。
诗人似乎深谙生命与自然,自然与人文内在的奥秘、轮回以及彼此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他的不少诗就是让自然、生命、存在自行演绎,形成一种诗意的自洽。如“枹树和槲栎仍然抱在一起/溪流在疾走/马一样冲出马圈/他嗅嗅垭口的雏菊/一朵铁线莲的白花一闪/隐入尾矿库后面更深的山谷”。
而且,诗人能够在对自然、生命、存在的内在洞察中,使其诗歌和谐于象征性的厚实内含。如:“我看到杨柳枝上的一滴水,落下来/正弹奏一曲《菩萨蛮》”,落下的是水也是泪,弹奏的是曲也是悲,命运与物象互为表里又含糊不清,诗意在模棱两可之间摇摆,诗味也在张力与留白中变得厚实、悠远起来。又如“在升降中/我是虚构的另一孔”(《空窑洞》)。
他的诗,常常有某种隐喻在叙述或描述中顺手带出。在模棱两可的模糊中挑起读者的遐思与想象。甚至从隐喻切入,整整一首诗就是一大块用词语材料砌筑的诗屋,屋里屋外有言外之意,意外之象。如“包裹的年代中/你惊讶于精致的捆扎术/……他看见你的双手/交叉过比现实更深的现实”(《滨河路》)、“让核桃中的一棵槭树开口/让核桃里破碎的峡谷开口”(《一棵核桃树在自己的涛声里》)等,在整体隐喻的描写中,实现诗歌意蕴的厚实与飞翔。
在其诗句的跳跃与自由行走中,朱怀金的想象力也在其思维的飞翔中被反反复复激活,他的想象往往是超乎想象的,所以他的修辞常用常新,大胆新奇。如“我在山顶望着对面刨开的山/像是敞开了的巨大女阴/朝着天/我一下子感到了羞愧”。
朱怀金诗意的另一种书写,恰好可以用他《纸船》中的一个诗句来描述——快速的颤栗和有芒的慢。这也许就是他对他诗风的一种自我总结或者说是自觉追求。的确,他诗集中相当一部分诗,诗气平静、词气安和、诗速平缓,但在诗的某个适合之处,词语的芒刺突然伸出,刺破诗的水面,泛起思索的阵阵涟漪。再想象另一种情景:诗人的眼耳鼻舌身的瞬间偶遇恰好触动了他内心某一处隐秘,于是词语与诗意的珠子纷纷滚动、串接,形成快速颤栗,如“你不得不像鱼一样思考/并一口咬定那可口的钩子(《恐龙共和国》)。这两种情景都可以看作是从发生学角度描述朱怀金诗的生成情态,也可以看作是对其诗的诗风概括。的确,在诗域的驰骋中,他是敏感而锐利的:总能在大象与忽微、主体与客体、具象与抽象之间顺逆自如,漫游散行,迅疾捕捉,斜插进去,于轻描淡写、轻盈随性中,突转急拐,错愕倒置,便把读者钉在那里,欲罢不能,即所谓“快速的颤栗”和“有芒的慢”。如“让核桃中的一棵槭树开口/让核桃里破碎的峡谷开口”(《一棵核桃树在自己的涛声里》)。
最不能忽视的是,朱怀金诗歌内质的锐利和坚硬。而且越是锐利,越是坚硬,他便越是冷静、轻松,越是诙谐、幽默。他善于在近乎不动声色的娓娓叙述中,突然转入漫画笔法,断裂、逆转、夸张,制造出嘻哈、诙谐、冷幽默,生成心领神会的讽谕力量。
如《嵩山夜话》这首诗,先是以超常的想象力把一颗鸡蛋磕进太平洋,请全世界人民喝鸡蛋汤,后急转直下,进入日常行为呈现,顺带一击,提神醒目;然后翻出宛人凌飞的典故和疫情居家刷锅细节,漫画勾勒,生成冷静、诙谐幽默的特别效应,把心中某处难以言说的郁积畅快淋漓地喷吐出来。这首诗的完成,正是他锐利而坚硬的一次形象抵达。又如“真理如此小/刚刚度过无危险期/一粒芝麻吹着口哨/扒开自己的门”(《键盘上的黑豹》)、“我注意到暗红的大提琴/像极了凝结的血渍/我同样清楚的知道/豪瑟出色地演奏过《犯罪高手》(《安魂曲》)、“那时候/我们眼神清澈/面孔羞涩/远方都是绿色的”(《绿皮火车》)……反复品读,这些诗的锐利和硬度自然含蓄在诗句中,一针见血,一剑封喉,可以看做朱怀金诗集中的“亮剑”!
从朱怀金诗集的字里行间可以感知,对于诗人,不仅读书和游历,两者均在路上。而且他一定是区别于那种泛众化游历和“看热闹”式阅读,他是阅读、游历以及现实世界的积极观察者和敏锐思想者。所以才有宇宙万象、天地万物、微丝纤毫、尘俗物件皆入其诗,成为他诗意的发酵剂。他也因此自成一种诗作格局、视野与气量。
当然,诗集里也有三遍五遍也读不懂的诗。试想,这种阅读中的磕磕巴巴,不应单纯地用“跳跃、翻转”手法或者“先锋”风格来解说,更不应该成为制造深刻的路径托词,因为这首先就存在一个诗歌的气息贯通问题。这样是否就可以说,写作、写诗一定不是为了坐在象牙塔里与高人隐士促膝长谈,诗的归宿一定是在更多的而且是尽可能多的读者群中,让更多的人“看见一些什么”或者“沉浸其中,自得其乐”,或者也能略微得到“启思明智、有所感”呢?因为,文学的根仍然扎在现实世界,诗的本质仍在于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