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馈赠（12首）

一种馈赠
 
独自度过的：青梅酒、书和落日
手机、木花箱、茶篮、靠枕和一张木床
一份有道云笔记、红木珠宝盒，戴着，收着，欣赏着
一间窗明几净的客厅。坐着，躺着，每次进入安之如怡
 
在春天，我栽种色彩，与花草热恋
爱上导航，爱上一个湖泊，爱上凤凰山脚下的茶室
一份份日历尽情崇拜着，走过孤山下静坐的鲁迅铜像
林社前的123号梅树、放鹤亭和云亭
 
相信一句话、一团火焰、一份账单
相信被治愈的炉烟
相信寂寂无声的窗台
相信从眺望中走出白衣翩翩的少年
相信从阳台往下问候的凌霄花
如果都是安全的，我会游向大海
潮湿的头发上生长着史上最晦涩的诗篇
 
而此刻，一位邻居叩响我的家门
送来几只新挖的带黄泥的冬笋
打开房门，我收获馈赠
和窥视世界的虔诚一念 
 
 
清空与允许
 
仿佛多年前，天地白茫茫
天空清除了一切。孩子们疯玩
纯净大地上，笑声远了又近，高高低低
几乎覆盖了所有
 
稻草灰、翠绿的青菜、浑浊玻璃
冻裂的手与清空了枝头的梅树
注满水的杯子结满了黑夜
它在白日晶莹
 
如一抹红日坠落
旧灯泡填满音乐
钨丝爆了
四周爬满黑夜
 
我新建了一个文档如一片
空白的雪地 
 
 
波拉尼奥的歌
 
阅读它于我而言，宛如色情电影
不亚于一次偷窥与冒险。在我狭隘的认知里
它不雅，不洁，不道德
宛如被禁的《金瓶梅》
 
莫言的《蛙》《丰乳肥臀》和日本芥川龙之介的
《罗生门》一样，读来颇感不适
晦暗的颓丧的卑微的失败的
甚至绝望的
比如吸毒、妓女、桑拿房……
 
然而伊朗电影《麻雀之歌》《小鞋子》
为何如此微小却又如此触动心底的柔软？
 
波拉尼奥选择色情与底层，将一个时代
一个局域社会缩写在里面，
透过诗歌，简洁锋利地
勾勒微如尘埃的众生相。 
 
 
等春来
 
点将台旁的那一株梅树
足足开了一个月，还在开
那只橘猫每天清晨六点左右依旧会来
临水祖道，柳枝又软又长
石头栈道弓着谦卑的背
 
白玉兰憋了整整一个冬天
只等一声口哨
立即喷薄而出
奈何春天姗姗来迟
 
草坡上席地而坐
其中一个拨弄着吉他和轻风
懒洋洋的几片枯叶应声而落
 
无忧无虑的山冈煽动着远去的雁阵
一个上午，你都为应景而错而难过
亲爱的孩子，春天快乐！ 
 
 
写在亨利克.诺德布兰德的生日这一天
 
“生了，生了，一个男孩！”
在轰炸机的轰鸣前一小时的哥本哈根近郊的菲特烈堡
一位护士将消息报告给妇产室门口的亲人
他叫亨利克 诺德布兰德，一个抵触丹麦的丹麦诗人
他说他的焦虑源自他出生于后一小时
大轰炸仿佛他的一腔墨水
 
仿佛他是现实的奥德修斯，甚至一直打捞
那一轮“抵达对方的努力中沉没的"月亮
他充满隐喻的眼睛晦暗如月光下的深海
他明明知道他的到来就是为了离开
这离开包含：
照在他头顶书柜的春日阳光
他吃的果仁蜜饼
他写下的《莱斯博斯的玫瑰》
与闻到的每一个港口杂糅的各种气味
 
“当我们离开彼此，我们也离开了
一同到过的每个地方”*
他常常做梦，梦见各种人和事
教堂、法警、妈妈、冬至、以色列广场、绝望与希望
他甚至梦见了庄子御风而行。
 
*亨利克.诺德布兰德《当我们离开彼此》中的诗句。 
 
 
读诗的雨夜
 
夜晚趴在床上读诗，读盖瑞.斯奈德的诗
一个喜欢东方禅修的西方老人的诗
读他《多少次》《旋转》和《我眼中的远山，我爱抚的你的躯体》
追光灯下，他的须发如厨房刷碗的钢丝球
他缤纷的喘息摩擦雨夜的屋檐
然后枯坐，等待下一场大大的雪 
 
 
生病了的太太与她的客厅
 
她斜倚病床听别人讲窗子以外的事。
我起初觉得她孤独，好像她，没有太太客厅的下午茶
她的窗子就关闭了。她急于加入这聊天
她讲得脸色绯红，也会引来一次咳嗽的雪崩
她无奈地笑了笑，在亲人的搀扶下走向卧室。几乎所有人
 
的心疼痛了起来，所有的笑都随她带走了
人们终于继续他们的漫谈，关于哲学、建筑与当下时政
偶尔她的咳嗽与喘息声弱弱的，敲击在每个人的耳膜里
偶尔房门被打开，她的脸如雪后的平地
胸口起伏，抖落雪花，露出几根
细瘦的秃枝
 
她收敛嘴唇，眼睛紧闭，一股矿井底部的烟似乎马上就要
冲破关卡，在关着门的隔壁众人的耳朵前
她流动如阳光、树影，云彩般的语言她要吐露
闪着光斑的湖水要倾诉，奈何
还是带着连根拔起的尖锐咳嗽抢先一步
 
似乎只能这样躺着，体温一点点被抽走
这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她用咳嗽在白墙上挖洞
同她一起病倒的，西南联大的教授们与学者们
如同被藏匿财宝的主人遗忘了一般，活埋在某庄
除了等待，等待，还是等待
 
风动绿叶，水流石滩，水滴般的玻璃容器里
时间的金色沙粒逐渐堆积，从未张开尖利的牙齿。
人们开始打捞，比死亡更不可理解的时代。
她剧烈咳嗽，将空气截成一段一段。
她将两个发红得开始腐烂的桃子埋于花园泥土中
 
她爱自己，爱给亲友写信；
她爱自由的风，爱蓝天碧树；
她爱安装玻璃的窗子和布艺沙发的客厅；
她爱窗子以内及以外的事物；
她更爱美，胜过一切！
 
注：《山河岁月——回望林徽因》P478页，这句话让我潸然落泪：“几个月的消耗，使她彻底失掉了美好的容颜和焕发的精神，成了一个憔悴、苍老、不停咳喘的病人。” 
 
 
玻璃城的居民
 
奎恩已是第十三天站在街角
跟踪，监视，记录
他的红色笔记本记满了细节
酷似闭上一只眼凑近显微镜
咬紧一张充满液泡的载玻片
充满着挤压的每一个细胞
 
玻璃城的每一个人
仿佛脑袋被重物击打
出现重影，甚至险些跌倒一般
控制步伐，呼吸和随时晕厥的可能性
摇摇晃晃，望远镜聚焦锁定
 
奎恩不可自控地窥视被监视对象
他发现更多时候眼睛在反噬
他在变，一点点在变
仿佛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他
直至虚弱，消失，只留下
写到最后一页的红色笔记本
 
匆忙一撇或一生
不过是充满了草履虫形状的宿命 
 
 
论桑塔格的那缕白发
 
一块锐角梯田
一串燃烧的白烟
一颗洋葱，一匹疼空的怒马
一朵盛放白莲的一瓣
一条倒流的飞瀑
一口井喷的信仰
 
桀骜不驯的一束光
是闪电，是词语
是疾病，是隐喻
是不可描述的相扑手的马瓦希
是一部美国的断代史
是九朵芬芳的玫瑰
是她，是他，是忘我地活着
 
是母亲，是责任
是等待戈多的日子
是撕裂虚空，破框而出的人 
 
 
红头发的旅人 
 
我们聚在书店聊《素食者》聊父权之前
她已在坐凳很久了
她说她刚刚失业，一个人骑车旅游
途经杭州，来到了这家书店
 
她说，《素食者》英惠的父亲让她想起
邻居这样跟她父亲说：
“如果是我女儿不上班骑车去流浪
我一定打死她！”
她说她很难过，不是因为自己
而是为他的女儿 
 
 
训鱼师
 
那些红色的精灵立刻聚拢过来
轻吻她的指尖，像拜见她们的神
她的手指顺着鱼缸旋转
一尾红锦鲤一直紧追
接着一而二，二而三
水面流动着一大片彩锻
她的手全是杨柳
 
训鱼师将自己不断缩小
像一条孔雀蓝的鱼跃入水中
鱼群在她身边巡游舞蹈
她又将自己放大
游回大海，海的上空
居住的一位哲人说：
“所有食物都是潮湿的。”
 
美人鱼爬上岸，用防水创可贴
贴住切开的脚趾
穿上水晶鞋
便潜入更深的梦境
如一颗渐渐变薄的泡沫
没有再醒来 
 
 
依然偏爱
 
我依然偏爱胡家故居
手握铜环的权利之门
倒影在大水缸里的红灯笼
不知所踪的历代居民和星辰
 
朱砂红的凌霄花和火焰纹的石榴果
深蓝色玻璃与浅蓝天空交互的暗语
最早感到的一阵晚风，从遥远的海上吹来
 
你依旧坐在我的窗前
推开一把折扇又重新合上
躲进短暂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