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居谈诗——致邵燕祥书》序言
2025-04-20 作者:吴思敬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次
吴思敬 ,著名诗歌评论家、理论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第四届理事。

邵燕祥
《宅居谈诗——致邵燕祥书》的两位对话者,都是我十分热爱的学者和诗人。他们著作等身,杜书瀛先生是著名文艺理论家、美学家,邵燕祥先生是著名诗人、杂文家。他们的对话自然会随时爆起灵感的火花,引领读者进入一片思维的新天地。邵燕祥由于身体原因,后来不能再一一作书答复,但杜书瀛此后的论诗书也并非单纯的心灵独白,他依然是有明确的对话者存在的,这是基于杜书瀛与邵燕祥几十年的友谊,基于杜书瀛对邵燕祥人格、思想以及诗学观念的全面而深刻的认识。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的新诗理论有了长足的发展,形形色色的西方文学理论的引进,中国古代文论的转换与借鉴,不断推出的“新理论”、“新观念”、“新方法”,再加上所面临的不断变换的诗歌新格局与生态环境,使这些年的新诗理论与创作界呈现了一种蓬勃发展,但又众说纷纭、矛盾抵牾的混乱局面。因此,目前亟需用科学观念来对新诗理论与创作的现状予以反思、清理,以促进新诗理论与创作在新时代的健康发展。
《宅居谈诗——致邵燕祥书》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应运而生的。这是一部谈诗的书,围绕中国新诗的发展及当下诗坛状态而展开,作者试图改变以往理论文字那种面孔冷峻、不苟言笑的呆板文风,故采用了书信体,两位对话者均以活泼的语言,娓娓而谈,由此既可以见出两位老友之间几十年的感情,又可以看出他们共同的对诗歌的热爱,以及对诗歌历史与现状的深刻认识。作者有明确的问题意识,不是就事论事,而是针对诗歌理论与创作的中的问题,提出了富有建设性的意见。作者的创新性思维涉及到关于诗歌的基本特征、关于诗歌发展方向,关于百年新诗史、关于当下诗歌创作现状等方面,作者既阐明了自己的理论观点,同时也对当下诗坛存在的“晦涩”、“读不懂”、“贵族化”、“神秘化”、“朦胧诗”、“第三代诗”、“知识分子写作”、“民间写作”、“下半身写作”、“打工诗歌”、“底层写作”、“机器人写诗”等敏感而富有争议的问题,表示了自己的看法,这有助于廓清诗歌理论界与创作界存在的一些模糊认识与片面观点,对新时代诗歌的健康发展是有益的。
本书的一大特色是鲜明的思辨性与敏锐的艺术感觉的交织。作为著名的美学家与文艺理论家,杜书瀛熟悉中外美学史和文学理论史上的主要理论与流派,善于从理论高度,对当下诗歌理论使用的“诗歌”“象征”“隐喻”“韵律”“节奏”“象征派”“格律派”“朦胧派”等概念做了认真的疏理与辨析,并对相关术语间的关系做了明确的界定,显示了出色的思辨能力,这一点早已被学术界所认知。不过,杜书瀛的另一重身份,即诗人身份,在这本《宅居谈诗》出版前了解的人恐怕还不多。其实,在诸种文学形式中,杜书瀛最爱的是诗。他说:“我一生虽然不主要研究诗,但我一直关心诗,热爱诗,也读了不少诗,直到今日耄耋之年仍然乐此不疲。(《读路也——与吴思敬论诗书》)。杜书瀛不止爱诗、读诗,而且还写诗。他把诗歌看成是抒发内心情感,排解胸中块垒,实现人生价值的一种方式,写诗不求发表,有的藏之箧底,有的则在书信、邮件中与朋友互相交流。我曾有机会读到过他自称“打油”的诗作,实际是非常认真的书写,无论直抒胸臆也好,借物喻人也好,写所见所闻也好,全发自内心,亲切感人,而非游戏笔墨。他诗歌的最大特点是“真”,抒真情,说真话。他的《我只是一个老鸡公》不只是自白、自嘲,更把自己的主观情思附丽在“老鸡公”这个意象上:“当黑夜/即将逝去/我仍会按时报告天明/但我/无资格以此居功/也不值得别人称颂”。他另有题为《三条小溪——赠三个女孩》的一首诗,来自于一次会议中与三个女孩的接触,写得清新活泼,用小溪的意象暗示女孩:溪水的清澈暗示她们的纯洁,溪水的流动暗示她们的活泼,溪水的歌唱暗示她们的情怀。全诗就像溪水一样灵动、透明、清亮,这三个女孩就在她们生命最美好的时刻被定格了,成为诗美的结晶。长期的诗歌创作实践,使他的艺术感觉分外敏锐,诗的悟性更强,所以在他品评诗人诗作的时候,会“眼逢佳句分外明”,写起文章来会笔锋常带感情,议论切中肯綮。
本书的另一特色是对诗歌评论文体的创新。杜书瀛曾写过一本书《从“诗文评”到“文艺学”》,这是从理论角度对古代“诗文评”到现代“文艺学”进行的系统探索与研究。作者认为,体系总是试图给人一套规范式的东西,这套东西经常管制着人家,成为所谓知识-权力结构。而中国的“诗文评”,很少有类似西方的“体系”,中国诗学更多的是点评,其特点是要言不烦,一语中的,直击要害,点到为止。这本书则是他继承古代“诗文评”的传统,改变文风的一次实验。书中没有宏大的结构,没有复杂的层次,就是一封信接一封信地写下来, 每封信大致谈一个主题,一封信谈不透,下一封信可以接着再谈。他明白“话需通俗方传远,语必关风始动人”,他要的就是那种活泼泼的,为读者喜闻乐见的“亲民”文字。这种继承古代“诗文评”传统的写作趋势,到近期所写的《读路也——与吴思敬论诗书》和《读王单单〈花鹿坪手记〉手记》就更明显了。以《读路也——与吴思敬论诗书》的写作过程为例,我先是在邮件中分期分批地向杜书瀛转发了路也的诗,他边读边写下札记,然后我把杜书瀛的意见转告路也,再把路也的意见反馈给他。后来我则把路也的联系方式给了他,让他与路也直接对话。实际上,《读路也——与吴思敬论诗书》这篇精彩的诗歌评论,正是运用“诗文评”的方式解读当代诗人的一次成功的实践。
比起一般读者,我是比较早的就读到了《宅居谈诗——致邵燕祥书》的最初文本的。越读越爱读,不仅作者所讲的诗学理论、所做的诗人评论深得我心,而且我也深深感到杜书瀛以耄耋之年写出此书,他不只是谈诗,其实也是在谈怎样做人。“诗乃人之行略,人高则诗亦高,人俗则诗亦俗,一字不可掩饰,见其诗如见其人”(徐增:《而庵诗话》)。最近几年,我们经常互通邮件和电话,使我更透彻地了解了他的内心和为人。2021年9月24日,他给我转来巴金的一篇文章,并附了一段他的感想,他说巴金“说的是觉悟之言,是真心话。对我们、特别是对我,是非常有用的话,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而且我也与巴金有同样的感觉。只是我同他在文革十年觉悟的过程是不大一样的。十年文革,我第一年造反,是彻底的‘奴在心者’(以‘奴在心者’的心,走错误的路);等到后面的九年挨整乃至自杀未遂时,我才渐渐觉悟了,残酷的现实教育了我,我的‘心’觉醒了。当‘心’觉醒之后,倘若今天有人企图让我回到‘奴在心者’的状态时,我是绝不干的——也不可能回去了。回不去了。我的那篇《说自己的话》(发表在《随笔》),就是我走出‘奴在心者’之后的写照。也许我还不够彻底,但我基本上是‘自己’了。对谁,对什么事情,我在没有弄清楚之前,再也不盲目跟从了,再也不迷信了”。杜书瀛是至诚君子,他说到做到。就以《宅居谈诗》的写作而言,他评论了从新诗草创时期的胡适,到当下最活跃的青年诗人,也涉及了许多敏感而有争议的热门话题,他所持的原则是说自己的话,既不想去讨好谁,也不想去为难谁,不遮遮掩掩,不吱吱唔唔,有好说好,有坏说坏,不做违心之言。读他的文章,你会感到很自然很痛快,支持什么,反对什么,一目了然;而不像当下的某些诗评,用一连串的引文,外加密密麻麻的注解,疙里疙瘩,貌似高深,却是云山雾罩,不知所云。这里还要特别提及的对年轻一代诗人的态度。作者既充分肯定了他们的探索,又指出他们的某些不足之处,既不去“捧杀”,更不去“棒杀”,而是表达了一位前辈作家对后代诗人的温暖关怀与殷殷期望。
我曾在《苦难中打造的金蔷薇——邵燕祥诗歌研究论集》的序言中,引用过苏联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所讲的“金蔷薇”的故事,称“邵燕祥就像这位巴黎清洁工,但他收集的不光是尘土,还有他的苦难,他的血泪。他把这一切凝结在一起,打造成了诗的金蔷薇,献给他终生热爱、不离不弃的祖国和人民。” 杜书瀛是邵燕祥的知音,在《宅居谈诗——致邵燕祥书》中对邵燕祥的诗歌和为人做出了崇高评价,并视他为“排在第一位的我最尊重的朋友”。在我看来,杜书瀛本人以他博大的爱心、独立的人格、卓越的学识同样赢得了朋友们的友谊与敬重。为此,我把凝聚着杜书瀛心血的《宅居谈诗——致邵燕祥书》也看成是他献给祖国、献给新时代诗人的珍贵礼物——一朵金蔷薇。
2022年10月22日
(原载杜书瀛著:《宅居谈诗——致邵燕祥书》,山东大学出版社2025年1月版,
另刊于《文艺争鸣》202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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