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唱片（组诗）

1、割草机

秋天的割草机有着中年人的肺活量
突，突，突，一片草坪
散发着青草受伤的腥味
有时它会英雄气短
割草的中途，一口气上不来
噎死半天
草叶的气味在弥散
大地上出现一个伤口
那些还没来得及割掉的草叶
显得更加繁茂
在夜晚它们承接露水，虫鸣
和偶尔的星辰
在阳光下，颜色正在加深
能够察觉时光曾经来过
染上不易察觉的衰老的印迹
我看见的割草机泊在草地上
它大概刚经历过一场咳嗽
现在变得格外安静
秋天的气息漫漶过来
缓慢而深刻地
侵入我的身体
我抬头，看见天空更加
深邃，高远

 
2、躺平的自行车
 
自行车被弃置在路边的草坪
它躺倒的样子，有静物之美
好似一个疲惫的人，得到了片刻
休息。在要不要扶起跌倒的老人
成为难题的城市，几乎无人会
去搭理跌倒的自行车
这让我感到一丝庆幸
我宁愿相信是一个醉酒的人
把自己骑进草坪
如此，它有了一宿秋虫伴唱的
安眠，有了一次在大地上躺平仰望苍穹的
精神出轨
但更大的可能是，它已伤痕累累
运转困难，被骑它的人
一脚踹向路边
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它
安然平躺的样子
仿佛它自己，也忘了奔波
忘了疼痛
我路过的时候，一只长尾鸟正落在它的身上
梳洗羽毛，那两只轮子
似秋日宁静的唱片
秋风吹过铃铛，有一丝辽远的
清响

         
3、走得再慢一些
 
走得再慢一些，就会碰见
下一个绿灯
就会刚好等到头顶的
一片云
走得再慢一些，就不会挤在热气腾腾的
人群，就不会被
急行的车子挡住去路
走得再慢一些，就会听见小学校的
铃声，就会看见草地上的
鸟儿和空中的飞鸟
就会目送快递小哥们的
背影
走得再慢一些，就不会认错迎面走来的
人，就不会被一枚石子
绊倒
走得再慢一些，就会碰见秋天最初的
落叶，就会邂逅一缕过路的
秋风
走得再慢一些，就不会看见一张熟悉的
笑脸，就不会在梦中一次次
惊醒
 
是的，走得再慢
在人群中，也不会再
见到你


4、无名树
 
果实闪耀，在树间
秋天的太阳，还在给它注射
糖和热量
但我已经嗅到一丝腐烂的
气味
没有鸟，没有松鼠
爬上半身树高的虫子，坐化
或者误服了药
结果的结果，有时不如
没有结果，或者只是一个
无言的结果
寂寞如秋天盛大
有多少鲜艳的果实，就有多少
伤疤，只有无尽的秋风秋雨
一年一度
我从一棵无名树下走过
碰见一颗无名的果实
跌落下来

          
5、秋雨有自己的使命
 
秋雨。铺天盖地
浩大的，如林涛的声音
我无愁绪，也无繁复的
心事。雨水贴着窗玻璃下流
模糊了对面的大楼
我木然站着，内心平静
 
但我知道，秋雨有自己
深沉的使命
星辰位移，动物大面积迁徙
季节在无声更替
安息，死亡，或者
孕育，躁动慢慢停歇下来
万物各归其位
 
有时，我会听到秋雨中的
零星鸟鸣
有时，在深夜
我躺在床，渐渐淹没进
雨声之中
我得不到秋雨的天启
雨过之后
内心更加宁静

   
6、一颗秋雨
 
一颗秋雨，潜伏在树上
冷不丁地，砸中后脑勺
整个秋天的电流，一瞬间
传遍全身
过了中秋，太阳的光芒渐行渐远
头顶的头发，不断随风而去
山河破碎如宋，再无力
收复失地
留下的草木，偏安一隅
也许一场乱风恶雨
就会掳光
这个时候，一颗秋雨晶莹剔透
电得正是当头棒喝
秋日渐深，浮生过半
人间的冷暖，惯看秋月
失去，接着失去
不再会成为顿悟
落叶缤纷，成为日常的背景
前行者越来越形销骨立
天地间，有恒久的
风声

        
7、中年泥泞
 
大雨滂沱。一架货车在山路上
吃力地攀爬
它气冲斗牛的愤怒，找不到
隐形的红布匹
犄角的蛮力，正在一寸寸
解体。泥泞
让它的信念开始打滑
甚至，整个世界
慢慢后退
它身体的每一个骨节都在用劲
并发出嘎嘎的声响
终于，它的头颅沉了下去
整个身体，抱紧了大地
怒火的油门熄灭，渐渐变为
咬紧牙关的较量
一具重轭，和马达的心跳
焊接在上坡的路上
一辆重型车，终于趟过了
中年泥泞，翻越过自己
爬坡的山路
 
它爬坡时，身体里爆发出沉重的
呐喊和哮喘
逐渐成为平静而坚定的
深呼吸，最后
把两条泥龙的车辙竖在
我的面前
 
它走后，依旧大雨滂沱
整座山更加宁静
密集而深沉的雨声
像颂经

 
8、向维修工太阳报修
 
天上有个阀门坏了
我所在的地球，泡得肿胀
世界开始发霉，腐烂
也有人说只是皮肤溃疡
 
我的房间有一面墙
绘出一张潮湿的地图
天下壮观，但总有
尿液的味道
 
有人关心涨水的大河
我只担心
一只蚂蚁的洞穴

        
9、无 题
 
雨天多么悠长寂寞
雨自己多么悠长寂寞
 
要避免染上家事国事
避免染上剪不断的闲愁
 
雨天，只合深睡一场
割舍，忘却，清零
梦遇庄周
 
无边的秋雨
约等于老杜无边的落木
约等于一次长跑和爱后
 
雨天，完成一次施洗
端坐，如处子
如佛

 
10、雄 鸟
 
阳光给楼顶的一汪积水
镀上色彩，秋日雨后
树木的羽毛斑斓而湿润
 
两只鸟，在水一方
一只低头饮水，另一只
梳洗羽毛
 
它们的影子映在积水中
明亮而生动
刚好投射到我站立的窗前
 
我意识到，所谓伊人
是那只临水打扮的
雄鸟

        
11、钟 声
 
秋天渐渐深刻，能感觉到它
一截一截，侵入骨头
成为某个关节的隐痛
午后的阳光，已照不到
一部分暗处
行路上，会碰见裂缝
埋伏了连绵的秋雨，大地的
伤口上，总有人躲不过
误失一脚
但我要说的，树在一叶一叶
丢失青春，却现出风骨
灰斑鸠飞得并不比往常更高
瞳孔里有了青色的天空
一个跛脚的人，独自走远
背影，让城市有点倾斜
他有一只脚的重量
沉重而坚实
敲在秋天的大地上
有千钧的钟声

 
12、烟 囱
 
一只鸟站在楼顶的烟囱上
烟雨蒙蒙，很多天
再不到一处干燥的地方
那烟囱模样的造型，并不冒烟
只是楼房换气的管道
 
那只在秋雨中停在烟囱的鸟
静敛着翅膀
头一直朝向湿濛濛的天空
并不像是要在烟囱里
寻找一个避雨的居处
 
但我确信，它站在烟囱上
丢下了一根羽毛
和秋天交换了什么，或者
那个烟囱，是一根不为人知
连接天空的导体

              
13、一粒人影
 
不可以设想，太阳会被乌云
幽禁起来，不可以设想
一场长篇秋雨，没有阴谋
和繁复的心事
一杯不动声色的茶，已不足以
勘破世界的秘密
 
晚报说，地球上每一小时
就有一种生物灭绝
可是没有人能够觉察
一幅巨大的棋盘
风云万象
 
纪，是一个刻度
光年，只是一个算法
时间，其实是顽石或浑沌
达尔文的猜谜，一定不是谜底
爱因斯坦的老花镜
也不会是最后的镜片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老子的青牛
只有代际更叠的
宇宙飞船
唉，是谁给无边的秋雨天安放了
一粒人的背影 ，和
万古闲愁

        
14、路上遇见
 
蜗牛头顶装有天线
能接收地球以外的信息
它的房子，是自己的八音盒
或者高能存储器
 
蚯蚓拥有强力的挖掘器
地球是它的大苹果
它应该没有听力视力和嗅觉
但有两条命
 
我对地球以外的事物
接近一无所知
并且，只能
活一回

 
15、北上的人
 
叶飞，叶散
在火车窗外，秋天
道一声珍重
明年或许不得相见
北上的人，看见越来越瘦的山
穿过荒外的河流
一行大雁也许在头顶
和一列山间的火车
南辕北辙
 
北上的人，翻山越岭
窗玻璃偶尔映出一副脸
秋风在窗外，掀不动
一缕头发
让火车变慢的，不是载不动的
乡愁，轨道延绵
还陷在延绵的秋雨
洪水也会修改山河，毁坏
故土的记忆
 
刚好慢下来，慢下来的火车
旧时的灵魂附体
北上的人，身体里
响起旧唱片
好像有了重逢，又仿佛
隔世，情若有
地也会荒，天也会老
人，遗失在旷古
 
车内的乡音渐稠
乡关却在何处
北上的人，遇上一趟慢火车
世事漫寥
且道一声珍重
窗外，叶飞
叶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