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荻港村》书中的引言和尾声
小说时间线:2003年——1918年——2005年
2008年8月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2009年1月,进入至暗时期
2024年4月北京出版社再版
上部:夏天
一个炎热的下午,阳光炙烤着大地。衰老的迪杰卡伏在我脚旁,观望着门口嬉戏玩耍的小狗们。它们叫着、咬着,兜着圈子,尽情地享受青春的欢乐。有那么一刻,我与迪杰卡的思绪都回到了从前。它想起了它的第一个恋人,想起了它青春的狂热与天真。而我呢,则想起了童年时光,那仿佛是眼前的事。一眨眼,我怎么就是一百岁的老男人了呢?村里人有叫我老寿星,也有叫我寿星婆的。我一点不生气,男人嘛,有些就是越老越像女人。
我的孙女、重孙女叫我老糊涂,可我的思维还清晰着。我知道石榴上省城的学校学画画去了。小丁丁在县城上高中,明年就要考大学了。芦荻呢,这小捣蛋考进少体学校练习体操去了。嗬,大家都希望他将来像李宁那样当奥运冠军。哼,不是我泼冷水,奥运冠军可不是容易拿的。
闯儿他们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们走的时候还是梅雨季节,绵绵细雨飘得房间内满地潮湿。不过我喜欢听滴滴答答的雨声,它们敲在瓦片上,叮叮咚咚酷似古筝的声音,清脆有味。如果在黑夜雨势急骤时,琴声便慷慨激越,如万马奔腾、百鸟齐鸣,又如两军交锋、擂鼓助阵;当雨势减缓,它便像怀春的少女,在花前低语。可只要一下雨,章珍妮就开始唠叨了。她的唠叨声已不再是百灵鸟啼啭,而是乌鸦般的哀鸣。还有海云,看见衣橱里的羊毛衫蛀上几个洞,新衣服上生出几朵蘑菇云的霉斑,就会心疼地哭起来。女人就是这样。要是没有梅雨季节,我们的曹溪河早就被盛夏炽热的阳光舔干涸了。若是干涸,一九一九年十月,村里第一个到上海换乘保加轮去法国的留学生,又怎么从外港埭走廊搭上曹溪河的船出发呢?
青草穿着大红连衣裙,在客堂扫地。可怜我这重孙女,祖父母死了,父母也死了,就剩下我这太祖父了。我也照料不了她。她二十一周岁了,身高还不到一米二,体重二十三公斤。父母、祖父母都很高挑,唯独她长到一米多就不再长了。因为身材矮小,走村里的土路常常摔倒;不过她很勇敢,也不怕同学羞辱耻笑,硬是读完了初中。
我问青草,闯儿他们去张家港干什么来着?青草直了直腰,冲我笑着摇摇头。青草这一笑,像盛开的牵牛花。她额头的汗水,就像露珠盛在她脸颊的皱纹里,闪闪发光。没有人操心青草的婚事,家里只剩下我、青草与迪杰卡了。其他人进城的进城,不进城的也到工地上去了。以往我在家里也是待不住的,喜欢满村子跑。村里的古桥都有好几百年的历史,秀水桥、兴隆桥、隆兴桥、庙前桥,还有一座当年由《西游记》作者吴承恩出资建造的舍西桥,如今都成村里的宝贝了。我还记得那座清朝嘉庆乙丑年建造的东安桥,上面刻着“里人”二字。什么叫“里人”呢?“里人”,就是同里的人,同乡,也就是现在村民的意思。知道了吧,这就是时代不同,叫法也不同。
闯儿、静儿、宝儿,这姐弟三人真是了不得,一下就盖起了三栋别墅。乳白色的外墙,房顶尖尖的,说是西方哥特式建筑。可我不愿意住到他们的别墅去。我在自己的瓦屋里,能够闻着田野泥土的芳香,看日出日落;又能伴着星星度过黑夜。我喜欢在光亮之中,要是半夜梦醒时分,屋顶漆黑漆黑,那我的眼睛就瞎了。我一生没犯过罪,还要用眼睛再看看世界。我的耳朵还不聋,青草背诵的诗歌,我能听得一清二楚。我知道她背诵的是清朝李宗莲的《荻港夜泊》:
倚港结村落,荻苇满溪生。
黄昏渔火光,不见一人行。
诗中的意境,我小时候都亲身经历过。千年之前,我们这个村庄还不是村庄。四围都是溪水与芦苇,水中央有一个小小的浮冈,居住着几户人家。这就是我们荻港村的源头了。它虽不像《石头记》演绎成《红楼梦》那么奇妙,但这里的故事层出不穷,恐怕不是一天两天能说完的。自古以来,村里有唱戏的、说书的;但是近些年,穿着长袍马褂的说书人已经没有了。年轻人都跑到县城里去看“小电影”,就是包厢一样的座位。我哪里也不去,我的腿脚已经习惯了村里的泥土路。我一辈子呼吸着村庄清新的空气,我这把老骨头还活着是神灵给予的,我要在村庄守着我的神。
几年前,瑞典王子罗伯特·章获悉寻找到记载祖父、父亲的宗谱和章氏祖屋、祖坟的消息后,心情无比激动,带着夫人卡特林娜开启了中国寻根访祖之旅。罗伯特·章说:“我祖父从这儿到了瑞典,父亲一直没有机会回来。今天我回来了,我要经常回来。”
这件事轰动了整个村庄。
那天我在村里的演教禅寺见到罗伯特·章,他握着我的手说:“除了带一包家乡的泥土和一瓶家乡的水外,还要带家乡产的防皱丝绸回瑞典去。”我噢噢地点头,说了些啥已经记不得了。
我想那些防皱丝绸,一定是闯儿他们那个丝织厂织的。闯儿从小是养蚕能手,大家叫她“蚕花姑娘”。可是现在她很少管丝织厂的事,跑到张家港做什么去了?家里的鱼塘,都成了我垂钓的天堂了。我就这么幽闲地生活着,只有青草与迪杰卡陪伴着我。我并不孤单,即使村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不会觉得孤单的。
青草不愿意与我说话,也不愿意听我说话。她说我是老糊涂。她总是不停地干活,最拿手的就是编织毛衣。两根棒针,一个毛线球,便能编织出无数花样来。我是男人不会编织,但一辈子住在乡下,看见各式各样的人编织出的无穷世界,就常常感叹:这世界怎么这样了呢?
衰老的猎狗迪杰卡,与我一样都是过一天算一天的生命了。我起来添茶水,它也起来跟着我。它总是那么忠心耿耿,我有话就与它说。尽管我的话不多,但在这盛夏酷暑里,我的心就像一团火,它燃烧着、跳动着的火光,让我没法不倾吐。
迪杰卡仿佛知道了我的心思,它偎依在我身边,表达着它对我的友好与亲昵。好吧,既然青草不爱听,那我就说给迪杰卡听,狗耳朵可灵着呢!
中部:秋天
崇文园椭圆形的花坛里,栽着几百支长茎花卉。满是团团的绿叶,枝梢上冒出的一簇簇花,红黄蓝白,色彩纷呈。初秋的微风吹来,花朵儿芬芳尽吐。花坛旁边三三两两的男女身影,仿佛是草坪上迂回穿梭、追逐嬉戏的蓝蝴蝶和白蝴蝶。眨眼,我们的崇文园怎么就像城里的公园了呢?那天闯儿告诉我:“我们是省里全面小康示范村。中央电视台来咱们村拍片,我还上了电视呢!”呵呵,我给迪杰卡讲了一个夏天的故事,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了。闯儿上了中央电视台,这可是我们村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我对闯儿说:“这么大的事,你咋不告诉我?”她哈哈笑起来,说:“我与你说了也是白说,你老糊涂了啊!”
我对我的孙女重孙女们叫我老糊涂从不生气,这样她们就爱逗我玩儿。我的小石榴暑假回来时,还给我画了一幅肖像呢!那画儿上我满脸皱纹,就像火车轨道,轰隆隆地开过了一个世纪。我拿着画儿问青草:“小石榴画得像我吗?”青草说:“像,怎么不像?还给你画得比真人好看呢!”我的天,那我一定是丑陋无比了。我想趁着青草不在家的时候,把她的圆镜拿过来照照自己。可女孩儿的东西就像变魔法一样,翻箱倒柜也找不着。本来我可以向海云要,可是这小儿媳妇自从做了寡妇后,就不常来我这里了。
正是午后时分,窗外树梢上的叶子被阳光晒得干瘪发脆,在飘忽不定的风中僵硬地摇摆,窸窣作响。阳光直射在我的屋子上时,那一道轮廓锐利的弧形光线照在窗台上,映亮了屋子里有蓝色花纹的瓷盘、带弯把的紫砂壶,以及立在墙角威风凛凛的锄头和铁铲。鲜红的窗幔垂在窗边,绿色水罐的肚子大得挪不动步。它老让我想起我的结发妻子婉玉怀四胞胎时的情景。青草不知道她还有个叫婉玉的太奶奶,闯儿、静儿、宝儿他们也不太知道太奶奶婉玉的事。唉,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时代不同了,闯儿他们喜欢在高速公路上驾车,喜欢“超女”,喜欢看美国大片,前阵子做生意还做到法国巴黎去了呢!他们回来没给我带吃的,也没给我带穿的,却给我带回来了一个小镜框,是一幅《蒙娜丽莎》油画。镜框背面的法文我看不懂,但《蒙娜丽莎》我是知道的。达·芬奇画出了她神秘的微笑,让后世争论不休。
我问青草,闯儿姑妈都给你带什么礼物了?青草笑而不答,只顾梳她的长发。只要她高兴,我就高兴了。迪杰卡伏在我的脚旁,好像心事重重。是不是我给它讲的故事过于沉重了?我正在纳闷,它伸过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一双澄澈善良的眼睛。我的迪杰卡啊!尽管它已经毛发稀疏,与我一样衰老,但在我眼里它已不是一条狗,而是一个精灵了。
青草穿着白色公主裙,嘴里发出“嘿嘿”的声音,笑容满面地在客堂里旋转起来。我远远望过去,以为是仙女下凡了呢!这些日子,青草总是乐呵呵的,就像我从前在庄稼地里收割了丰收果实一样。那么她收割了什么呢?老实告诉你吧,我的小青草谈起恋爱来了。那个小伙子是重兆村人,喜欢上了她的编织手艺。一想到青草将来要嫁到重兆村去,我就有点舍不得。重兆村怎么就与我家族的女孩儿有不解之缘呢?我的姑姑、大蚕花姑娘姐姐,她们的婆家都在重兆村。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一点儿也不想说给青草听了。
那天章玫瑰跑来我家的时候,青草正好与她的男朋友约会去了。我是那么的喜欢章玫瑰,看见她来,我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然而她见青草不在,转身就走了。我问她:“有事吗?”她晃荡着两只圆圆的大耳环,回过头来对我莞尔一笑道:“我想让青草给我编织毛衣呢!”我说:“噢噢,你等等,我要给你一样东西。”章玫瑰奇怪地望着我,那神情像极了从前在我们家插队落户的女知青徐莹。
我哆哆嗦嗦地从我的衣兜里拿出来一串项链。我说:“这是真正的珍珠项链,是闯儿他们从河蚌里掏出来的珍珠加工而成的。他们卖到法国去,可卖好多欧元呢,这是我专门给你留下的。”章玫瑰看也不看我手上的珍珠项链,哈哈笑起来说:“我还以为什么呢,这珍珠项链在我们荻港村谁家没有?又不是闯儿他们才养河蚌!不过许老爷爷你还知道欧元,这真不简单!”章玫瑰把我嘲笑了一通,高跟皮鞋敲打着石板地面,发出“笃笃”的声音远去了。我老眼昏花地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想,谁不知道村里人都在养河蚌。尽管章玫瑰不领情,能与她说上话我也很高兴。她那朝气勃勃的身体,虽然之于我是水中月,但我同样感到一种雨露的滋润。我顿时内心有一股暖流,它流遍我的全身,让我通体舒畅。
青草回来时,脸上荡着幸福的红晕。她的白色公主裙上粘着星星点点的草籽。我知道她的心,就像窗外树上啁啾的鸟儿那么欢快。她淘米做饭燃起炊烟时,我就望着窗外出神。太阳落山了,树木摇着枝丫,叶片纷纷坠落。那些屋檐上陈旧的鸟巢,不时被风吹落几根发白的稻草。一种黑暗的波浪在汹涌激荡,黑暗不断蔓延,逐渐笼罩了房屋、山坡和树木,就像水波四面冲刷着一艘沉船那样,黑暗冲刷着田野,涌上杂草丛生的林间小路,涌上起伏不平的草地,淹没了一只蜗牛。
如果说我是经过了黑暗、经过了风雨的一棵老树,那么我膝下的儿孙们就是树上的枝丫。尽管我这么老了,我的根依然深深地扎在泥土里,绝不让我的内心空洞。我的枝丫日益茂盛,但再茂盛我最心疼的仍旧是青草。
青草做的晚餐非常丰富,大概是她心情格外好的缘故。她做的萝卜丝鱼汤、腊肉炒青菜、土鸡青菱煲,味道鲜美极了。我喝了一小盅黄酒,脸上也泛起了红晕。青草说:“太爷爷,你多吃菜,少喝酒。”青草说话总是格外简洁。别看她个头小,这小矮人做事特别利索。我对青草点了点头,转身看迪杰卡已先我吃好晚餐了,它正等着我呢!
我放下碗筷后,青草给我重新沏了茶。我坐到客堂猩红的楠木椅子上,迪杰卡就伏到了我脚旁。我一高兴,把它抱到了怀里。它激动得用嘴舔舔我的手,仿佛想抚平我手背上像丘壑一样的纹路。我说:“迪杰卡,我的好伙伴,你还愿意继续听我讲故事吗?”迪杰卡的目光善良极了,它望着我,久久地望着我,发出“噢噢”的声音。然而这时候突然停电了,漆黑一片,我把迪杰卡抱得紧紧的。青草给我点燃了两支红蜡烛,当火焰升高光芒四射时,我也燃起了胸中的火焰。我的故事又继续开始了,迪杰卡是那么安静地倾听着。
下部:春天
我从冬眠中醒来,窗外远处蜿蜒起伏的山峦已是一派翠绿身躯了。它妖娆的曲线,纵横的柳树枝丫漫溢着鲜润的绿色,是那么的绚丽和温柔。鸟群低飞下来,又盘旋着高飞入云。其中有只鸟儿独自飞向菜园,孤孤单单地停在树梢上。一会儿展开,一会儿合拢它的两只翅膀。我伸了个懒腰。我想我睡得太久了,该出去透透新鲜空气了。
午后的阳光晒暖了田地,一片耀眼的光亮照得植物更加葱笼。一辆装着满满饲料的大卡车,轰隆隆地开过。一群羊款款而行,它们白色的绒毛被太阳镀上了金色。一艘客轮,在曹溪河激起闪光的涟漪。我发现曹溪河变清澈了。
团团的云胖滚滚地翻腾过来,接着又飘走了。河面就像一幅画,点染着画面的是云朵、树木、船、野鸭、房屋和微风。我坐在外港埭走廊的河滩上,安安静静地看了片刻。当然,我没敢久坐,怕河滩阴森的凉气侵蚀了我这把老骨头。我回到家里,迪杰卡亲昵地嗅着我的双脚,它已经很久没听我讲故事了。看它那期盼的样子,我剩下的那一部分故事非得讲完不可了。
红色窗幔和白纱窗帘被风吹得扑打着窗棂,照进屋来的阳光把一口玻璃橱照成棕色,在一只绿瓶子的瓶面上映出一扇窗户的倒影。有那么一会儿,所有的东西都在摇曳起伏。我想问青草,是不是地震了,可是青草不在家,我便坐到窗前看风景。那里青草又栽了许多树,有松树、桂树和枇杷树。院子里百花盛开,花团锦簇。阳光照射在花瓣上,淡紫和金黄都是那么娇艳。
几缕橘红的晚霞在西边天上飘荡的时候,青草一手提着棒槌和竹篮内洗干净的衣服,一手握着一束红玫瑰。火红的玫瑰开得蓬勃而热烈。青草知道我喜欢红玫瑰,特意去崇文园给我采摘的。她说:“太爷爷,这花能让你忘记年龄,返老还童呢!”青草要么不说话,要么一说话准能逗我乐,也能让我生气。我看着这束红玫瑰,就想起章玫瑰那女孩儿了。
青草去晾衣服的那一刻,我找出来一只乳白色葫芦形状的花瓶,那是我前妻婉玉的嫁妆。半个多世纪了,我用抹布擦了擦,它仍然呈现出一种诱人的光亮。然后我灌上一些水,插上红玫瑰,它就显得十分醒目而精神。我把它放到我的床头,夜晚从花朵中飞出来的精灵拥满了我荒凉的额头。我看到了那些女人们在另一个世界依然像蜘蛛那样忙碌地织网。我便乐呵呵地对婉玉、王二婆子、刁红梅、章丹凤、傻傻,还有我那小精灵似的徐莹说:“你们别太辛苦了啊,快到崇文园去看造景喷泉、五彩水柱,看广告牌俯瞰田野的欲望,听玻璃钢女神掠过历史和传奇的声音。”
第二天我醒来,看见青草穿着翠绿的裙子正在梳妆台前打扮。她用我给她的那只银色蝴蝶形发夹将长发盘到了头顶。这只一九一八年的发夹,原本是我的大蚕花姑娘姐姐定亲的礼物,可是她没等到用上就去世了。后来婉玉、章丹凤、章珍妮都曾戴上它。我觉得戴在她们头上都有一种女人的丰饶和亮丽,唯独戴在青草头上却展现着古朴和雅致。我问青草:“你要去重兆村吗?”青草笑而不答,我也就不再问了。我想只要她与重兆村那小伙子依然好着,那么我就不用愁这小矮人嫁不出去了。
青草一出门,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我担心她没拿雨伞,用家里像猫一样卧着的电话,拨通了她的手机。她一听我唠叨,说:“太爷爷,你闲得没事干,继续给迪杰卡讲故事吧!”这小矮人啊,把我的关心当驴肝肺。我生气地“咚”一下重重地搁下了电话。一会儿,我上茅房解手出来,闯儿开着桑塔纳小轿车“嘎”地在我身旁停下,吓得我魂飞魄散。我说:“你要我的老命呀!”她打开车窗,探出头来道:“爷爷,我载你到春晓渔庄去吧!”我呵呵地笑起来,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春晓渔庄在村北,走过去半个小时,但汽车几分钟就到了。这里一栋栋雕梁画栋的木结构楼房,仿佛是从前某个朝代、某个官宦人家的深宅大院。那砖雕门楼、木雕窗栏,以及各种彩绘精致的图案,还有楼房外的池塘、树木、长廊等,都与阳光、风雨、月亮、星辰,天人合一地进入一种自给自足、中庸平和的意境。我知道这是闯儿他们投资几千万元盖起来的屋子,现在的年轻人真够有魄力啊!
闯儿停好车,将我扶了下来。她挽着我的手朝春晓渔庄走去。她说:“爷爷你想钓鱼,还是想到茶楼喝茶?”我说:“我什么也不要,就参观参观吧!”于是,闯儿挽着我一间间屋子参观起来。这是餐厅,那是会议室。会议室的长圆形桌上,每一个座位都有一架话筒,真是气派呀!除了餐厅、会议室,还有茶楼、宾馆和农家乐。茶室分成一小间一小间的,像小包厢一样,比起外港埭走廊的彩云楼茶馆,确实时髦多了。
宾馆呢,每个房间都盖得像城里的总统套间那么大。我拿起遥控器按两下,就把电视机打开了。闯儿见我手脚麻利,说:“嘿嘿,爷爷你还真不落伍呢!”我得意地说:“可不是!你爷爷我是什么人哪!”
我每走到一个屋门口,不是看见身穿旗袍的迎宾小姐,就是看见身穿工作服的女士。她们朝我微笑鞠躬,那场景跟电视剧里一模一样。我仿佛在梦里似的,走起路来都有点像腾云驾雾了。我说:“闯儿,我要回去了。”闯儿说:“你等一等,我忙完手头的工作送你回去。”我说:“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走路,脚跟才踏实着呢!”
雨停了,天空飘着几缕云彩,空气格外清新。走出春晓渔庄,我就看见迪杰卡了。它欢快地朝我飞奔而来,它的敏锐让我惊讶。它怎么知道我在春晓渔庄呢?嘿,我老早就说过迪杰卡之于我不是一条狗,而是一个精灵。我与精灵悠悠荡荡地回到家里时,晚霞也落了。青草还没回来,她给我打一个电话说:“太爷爷,我要吃了饭才回家,你自己吃晚饭吧!”我说:“好吧好吧!”她说:“你在干啥?”我一想起她上午气我的话,便道:“你太爷爷闲得没事干,正给迪杰卡讲故事呢!”
我知道迪杰卡跑那么远来迎接我,就是为了让我陪伴它,给它讲故事。好吧,现在月亮和星星已经出来了。我为自己沏了茶,喝上几口沁人心脾的龙井后,我的思绪像奔腾的河流,时而翻卷浪花,时而汹涌澎湃。我从冬眠中彻底醒来了,并且重新续上了秋天的故事。迪杰卡兴奋地叫着、欢乐着,在我身边亲昵地兜着圈子。这一刻,我被我的忠实听众感动得潸然泪下。
尾声:冬天
我是迪杰卡,一条已经衰老了的公狗。我的主人给我讲完故事后,坐在红色的楠木椅子上,安详地去世了。经过了夏天和秋天,我与青草仍然沉浸在悲伤中。家是那么的冷冷清清。爷爷去世后,闯儿、静儿和宝儿他们的生意,仍然蒸蒸日上,形势一派大好。他们已经很久没来祖屋看青草了,倒是海云闲在家里无事干,又不喜欢闷在别墅里,每天都会晃晃悠悠地来坐上片刻。
这些天太阳的光芒,不再流连已经荒芜了的菜园。它们悄悄地往南移,映透了那些从河蚌里取出来的晶莹珍珠。这些珍珠一经加工成项链,便成为“春晓渔庄”工艺品小卖部里最热销的产品了。大雪还没有来临,曹溪河苍茫的河面上一艘巨轮驶过来,就像马蹄踏在草地上震动的声音,溅起的千百条水花,宛若射向骑士头上的长矛和标枪。河边的桑树林骄傲地、笔直地耸立着,仿佛是马颈子上被修剪过的鬃毛。
崇文园的花坛里,盛开着的蜡梅花傲然欢笑。穿着红红绿绿冬衣的孩子们,在弯弯曲曲的九曲桥上嬉戏,宛如鸟儿一样啁啾着。他们的啁啾,粉碎了黄昏那淡青色光茫的朦胧迷雾。炊烟已经袅袅升起。厨房的油烟弥漫蒸腾着羊肉的香气。客堂八仙桌上,水果糕点甜香扑鼻。猪圈门口的泔水桶里,菜叶果皮散发着一种霉腐味。几只麻雀伸出它们干脆利落的尖喙,飞落在菜园各种潮湿、发霉、打皱的东西上。它们敏捷地飞掠、滑翔,冲上云霄,发出叽叽喳喳的啼鸣。然后高踞在树梢上,俯视着下面凋零的树叶和屋舍尖塔。
桑果儿被提拔为镇政府领导了。他携家搬迁到镇上,成了镇上的新居民。严土根和章玫瑰婚后一直打打闹闹,前阵子总算离了婚。他们唯一的两岁女儿判给了章玫瑰。章玫瑰像干瘪了的花朵,脸上长出镰刀月一样的蝴蝶斑。柳枝儿每天穿着旗袍,架着小轿车往返于村镇。自从做了荻港丝织厂服装车间的车间主任后,她设计的旗袍在省里获得了服装设计大奖,捧回来了一樽亮闪闪的金杯。
石榴无论打扮和气质,都越来越像艺术家了。我看她寒假回来,几乎每天都夹着画板往外港埭走廊跑。面对曹溪河,她能画什么呢?对岸的灌木丛,繁杂的叶片被风吹得飒飒地响。啼血的晚霞,跌落在河面上时,石榴的画布上却满是一片混沌的落叶,肥沃得像泥土一样。这真是一幅意境深邃的画儿。她想,如果太爷爷见到了这幅画儿,会说什么呢?曹溪河,太爷爷心中永远的母亲河。
哑巴丁江不再在村里游逛了。他常常来帮青草铡草、喂牲口。那“嚓嚓嚓”铡草的声音,与青草在厨房里剁猪肉“咚咚咚”的声音是那么和谐。海云和丁港母亲已和好如初。亲家聚在一起拉家常,总有说不完的话。隔壁豆芝,自从李老头死后就成了孤寡老人。前些日子她哮喘得厉害,也不见两个女儿回娘家来。闯儿把她送进了医院,支付了一万多元钱的医药费。庞子遗自追章玫瑰剁指后,村里没有一个人不叫他庞疯子了。庞疯子仍然热爱写诗,深爱着章玫瑰。只是章玫瑰视他如绿豆苍蝇,驱赶不走时,就拿苍蝇拍打。
青草每天午后,坐在客厅那只太爷爷去世的红色楠木椅子上编织毛衣。两根竹针,一个毛线球,她就编织出万千世界来了。我老了。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青草。这小矮人啊,命运多舛,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了。可我知道她的内心,就像大海一样。
那天纷纷扬扬的大雪,从子夜一直下到凌晨三点。我突然听到一阵梦呓般的叫声,那是主人对我亲切的召唤。我眼前出现了主人影子的轮廓,但一会儿它就裹着一团白气,袅袅地飘走了。我在疼痛中,战栗不已。于是随着那团白气,我消失在日出前的夜幕中。我知道当一轮火红的太阳,从山冈腾空而出时,大地一片银白、洁净,千年的荻港村,妖娆而斑斓地熠熠闪光。
顾艳2024年9月摄于温州大学
简介:顾艳,生于杭州,国家一级作家,毕业于浙江大学中文系(原杭州大学),出版著作三十多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花城》《作家》《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等刊物。著有长篇小说《荻港村》《辛亥风云》《杭州女人》等、小说集《九堡》《无家可归》等、诗集《顾艳短诗选》《风和裙裾穿过苍穹》等、散文集《岁月繁花》《一个人的岁月》等、学术研究著作《让苦难变成海与森林:陈思和评传》《译界奇人——林纾传》等、译著《程砚秋与现代京剧发展研究》等,有作品被译成多国文字发表和出版。曾获“浙江1949至1999五十位杰出作家”称号,获过中国女性文学奖,世界华人文学奖,“猴王杯”华语诗歌大奖赛一等奖,孟姜美散文奖等奖项。早年是浙江文学院合同制专业作家,高级职称评委会委员,后任教于杭州师范大学钱江学院,现为北美作家协会理事,学术部主任,定居美国华盛顿特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