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相新的诗:曾相信眼睛但更依赖思索
2025-04-06 作者:李霞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次
李霞,诗人,评论家,书法家,摄影家。

耿相新是出版家、历史学者及诗人,其职业生涯与学术贡献在出版界和文化界具有重要影响力。他1964年生于河南滑县,1985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先后任职于多家出版机构,退休前担任中原出版传媒集团总编辑,曾获中国出版行业最高个人荣誉韬奋出版奖。出版有诗集《复眼的世界》《游戏的秩序》及词集《窗外词》,新诗集《关系的跃迁》也即将面世。
我不得不一只眼睛看世界
仿佛一个美国人看中国
难以聚焦
字体像楼房一样摇晃
意义,似乎在地震
我用手抚摸空间
寻找,熟悉的物件
忽然,满手灰尘
……
黑暗是如此美丽
一支短短的蜡烛就能将它点燃
(《复眼的世界·受了伤的眼睛》)
这首诗后标注的时间是2019年8月7日,我知道诗人当时因为一次意外一只眼睛被树枝划伤,在包扎治疗期间,他只好成了独眼龙。一个读书人,突然无法正常观看阅读,他内心受到的刺激与折磨可想而知,但他终于有了闭目思考的机会,他自己也没有想到,闭目思考的时候,他身体内沉睡了多年的诗神终于苏醒了,而且像惊醒了的睡狮,它竟然狂奔不止,怒吼不止。诗人的诗思诗情火山一样喷发了,而且一发而不可收。几乎每天都有诗意袭来,有时一天就写多首,六七年了仍然如此。这样三大本都是500多页的砖头样厚厚的诗集就出版了。
统治天空的阳神燃烧着思念
主宰大地的阴神陷入洪水般的抑郁
思念淤积成了闪电,毫无顾忌
狂野的每一股电流,抛弃了美的姿态
泛滥的抑郁像黒影吞噬内心的孤寂
她被闪电劈中的快感,幻化出鸟语花香
阴阳的高原的每一次撞击创造了生命
雷声的轰鸣惊醒或者催眠了未命名的宇宙
(《复眼的世界·创世记》)
作为历史学者,耿相新将学术视野融入诗歌创作,形成独特的“历史回廊”书写。大半生的文字生涯,好像都是为写诗准备的。其诗集《复眼的世界》与《游戏的秩序》均以编年体结构展开,时间跨度从创世神话延伸至量子力学,空间跨越宇宙墙与微观粒子,体现出宏大的时空观。耿相新的诗歌以哲学思辨为核心特质,他擅长将抽象概念转化为具象意象,通过冷峻的语言与理性思辨,探讨存在、时间、秩序等终极命题。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把大量科学思维与智性抒情的融合,将科学认知升华为对存在本质的隐喻,呈现冷峻而深邃的美学特质。
是什么天气,让我们
不再纠缠,也许
另一个时空,飓风
卷走了几个维度
而我,还在四维空间里
吊唁时间,上面
爬满了你的,声音
以及,坠落,势能
难道是你,关闭了虫洞
让穿越,成为了辐射?
这光的逃逸,离我的理想
却越来越远,我的执拗
是,永生:在你的黑洞里
(《复眼的世界·虫洞》)
虫洞、量子纠缠是非常专业非常前沿的科技术语。以科学概念入诗是一种非常危险的举动。而“你”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诗里的“你”,有时是你,有时是我,有时是她,有时是它,比如虫洞,比如AI,他们的气息心跳,使天人相应、天人合一,甚至人神合一成了可能。有与无、虚与实、史与今、时与空、梦与真等等的相互转换变幻瞬间可成,仿佛得了天启,附了神灵。
首部诗集《复眼的世界》出版之际,诗人突然又有了新发现,复眼已经过时。因为复眼并不能赋予世界清晰。他曾经相信眼睛,但此时,他更依赖思索。于是便有了第二部诗集《游戏的秩序》,第三本诗集《关系的跃迁》。从第一部诗集到第三部诗集,我们发现了诗人耿相新从具体到抽象、从以生命抒情为主到以哲学思辨和生命抒情并重的蝶变,为了更好地发挥他思辨的气象万千的潜能,于是长诗出现了。当然,诗人知道他所进行的思辨必须是诗的运行,最大限度地靠近哲学,但绝不能代替哲学。所以,诗思并重。思想的单一浅薄,是当代长诗不少但难出经典的主要原因。
众所周知,中国几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哲学家,所谓的哲学家不过是哲学的解读家或者宣传家,原因就是没有原创性的哲学。哲学要发展进步只有从发现开始,从现代科学科技的进步发明汲取营养是一个重要途径与切口。诗人学者耿相新一直有浓重的哲学情怀,他在诗歌创作中尤其是在一些长诗的创作中,把历史、科学与生命与抒情高度融合,形成了独特的哲学诗意。这也体现了诗是原初的哲学、哲学是本真的诗的伟大理念。现在科学科技的发展日新月异,世界的不确定性也在不断增加,许多现象和问题,人们都迫切需要哲学的思考与答案。
传统认为诗与歌本一体,其实诗与哲学也本来是一体的。它们都孕育于神话的怀抱。神话是原始人类对于人生意义的一幅形象的图解。后来它们虽然分道扬镳了,但像双胞胎一样在精神气质上它们仍然非常相似。诗歌史证明,没有哲学修养的诗人,只能是个吟风弄月的浅薄小文人;没有诗意的哲学家,只能是个玩逻辑推理的机器。大哲学家与大诗人往往心灵想通,他们受同一种痛苦驱逼,寻求着同一个谜的谜底。庄子、柏拉图的哲学著作放射着经久不散的诗意光芒,在屈原、李白、但丁、歌德的诗歌里回荡着千古不衰的哲学喟叹。
耿相新已完成的长诗有8部,其中《句号之间》《是之问》,已收入出版的《游戏的秩序》中,《非在》《可能的存在》《我与非我》《他与未在》《你与在》《雪原》已收入将要出版的《关系的跃迁》中。这种大制作,也堪称诗史级的诗歌风暴。从题目中,我们就可以看出其中的哲学意味与思考。每部长诗,都是从纯粹的形而上学思维入手,这与以往长诗多从一点一事一物一人或者几人出发,炯然不同。他通过宇宙学视角或者上帝视角,审视人类文明的局限,形成知识的庞杂与思辨的超越,形成了独特的智性诗学。
长诗《是之问》被评价为现代版的《天问》,其以“是”为核心展开对存在、虚无、人类命运等终极问题的追问,涵盖“存在与非在”“物质与精神”“有限与无限”等等哲学命题,诗中贯穿着对生存焦虑、孤独与救赎的思考,直面现代人的精神困境。试图通过语言逻辑的突破,提示世界的本质矛盾,展现了诗人对宇宙与生命的深刻思考。
有意思的是,耿相新与海子的比较。
他俩都是1964年生在农村,都是在北京上的大学并喜欢上了诗歌,都博览群书学养超人,都痴迷西方诗歌哲学,都用意象象征语言,都写了多部长诗,海子7部,耿相新8部且还会有,都有宏大的主题、深邃的意象和强烈的史诗气质,融合神话、哲学与个人精神探索,形成独特的“大诗”气象。诗都巨量庞大深奥难懂,具有可贵的多样性不确定性超前性与未来性,时读时新,对现今的阅读批评模式提出了质疑挑战,思考研究的空间维度非常多非常大。
明显的不同是,海子学的专业是法律。诗充满了浪漫抒情的神秘意味,多围绕“土地”“太阳”“死亡”“救赎”等核心意象展开,长诗《太阳·七部书》,试图构建一个以太阳为核心的史诗体系,通过“太阳”象征生命、暴力与神性,探索人类文明的起源与毁灭。
耿相新学的专业是历史。诗充满着意识的觉悟悖论与神妙,基本上以生命体验、哲学思辨展开,历史、科学、哲学深度融合,尤其是与前沿科学的融合,善于把抽象概念转化为美妙的诗意,具有独创性和开拓性,核心意象是我、你、他、她,次核心意象有在、光、疤。疤,伤疤,疤痕,是他最具个人性的意象。注重个人内在精神、思维、心灵的探索。长诗基本上都是形而上的精神思维哲学探索的思想诗,在现今物质至上时代具有非常的灵魂抚慰尤其是启示启发意义。
耿相新的诗,已受到国内外一些知名学者的高度肯定。吴思敬教授在《复眼的世界》序文中说:“打开耿相新的《复眼的世界》,一股浓郁的书卷气扑面而来,在我看来,这是一部文人之诗,一部哲人的思想录,一位精神漂泊者的歌吟。”
耿占春教授在《复眼的世界》导读中说:“相新的诗是一个思想者的诗”。“相新的诗有如人文思想的一种自我指涉,指向经典、书籍、语言、文字、符号,和它们共同的意义领域。这些诗章指向恍兮惚兮的道,指向未被定义的意义。当一个学者从确定性的专业领域走向诗的时候,一定是发生了对意义或真理的新体验,写诗成为对固化思想观念的一种矫正。”
作家张炜在《游戏的秩序》的序中说:“相新之诗,异妙精微,只可读,不可言。”
德国汉学家顾彬在为《游戏的秩序》作的题为《实存之澄明》的序中说:耿相新“以当下为止观,不论东方还是西方,都在虚置时光,从虚无中来,终将在虚无中结束:一切尽在游戏之中。……‘应无所住而生其诗’,小耿的这些诗是对雅斯贝尔斯实在之澄明。”
世界,我肉眼所及的一切,难道
只分娩于一个门?这个裸露于
岩石上的门,不规则地
吞吐着眼前的篝火与舞蹈,以及
所有被命名的被区分的生灵和物体。
我,还有你,是否也来自那扇门?
我是有,还是无?当那个姑且
名之为“人”的人,潦草地
漫不经心地画下了那扇
名之为“门”的门,门是否来自无?
这是收入即将出版的《关系的跃迁》里的长诗《非在》的第一章。人每天都要经过门,进出门,可是许多时候人都困惑于无门可进或者无门可入,那么我们寻找的那个门,究竟在哪里?它到底是什么样的门?诗人思考了“名之为“门”的门,门是否来自无?”这是疑问提问质问,也是发现。
一千行的长诗《非在》,是耿相新又甩出的一颗炸雷。“存在与非在”或“存在与虚无”是哲学的核心议题之一,涉及对“存在”的本质及其对立面“非存在”的探讨。这一问题贯穿东西方哲学史,但成为一首长诗的核心主体与命名还是第一次。
非在与无与空接近。《道德经》中“无”并非绝对的虚无,而是“道”的未显状态,是“有”的根源(“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无与有相互依存,如器皿的“无”(中空)使其具备盛物的功能。佛教的“空”(śūnyatā)并非否定存在,而是指一切现象无独立自性,依赖因缘而生灭。存在与非存在被视为“二边见”,需以中道超越。科学与哲学的互动中,宇宙学探讨“无”的物理意义(如量子真空),生态哲学则反思人类中心主义对“存在”的狭隘定义。
“存在与非在”既是本体论的追问,也是人类对自身处境的反思。它可能没有终极答案,但这一追问本身揭示了人类理性的边界与超越性——正如海德格尔所言:“为何存在者存在,而虚无不在?”这一问题的意义,或许正在于它永远推动着思想的冒险。当然,现在它终于也推动了诗人的冒险。
哲学是高僧中的高僧、高人中的高人。诗仙李白一生看似都在浪迹江湖纵情山水,其实他一直都是在寻仙问道。哲学的最大价值是让人知“道”,正如顾彬说的“实在之澄明”,即宁静、纯静、透澈;也如张炜说的:“相新之诗,异妙精微,只可读,不可言。”让人受到启发启示、开悟开窍,即让人知道怎么思考,即道即哲。诗呢,诗的最大价值也应如斯。
当然,门,诗人悟出了,也是指出了:门即无!
也就是说,有时候,我们寻找门、争夺门,不如自己去创造门……
注:耿相新《复眼的世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11月
耿相新《游戏的秩序》,北京,作家出版社,2023年9月
2025年4月6日于郑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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