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成德教授旧体诗集《草戈心诗钞》

　　20世纪80年代以来，旧体诗(包括词曲)呈现出全面复兴的态势，从文学边缘重返诗歌中心，成为当代中国文学的重大事件，这应该是个不争的事实。旧体诗作者队伍庞大，文本数量巨大，形成了与新诗双峰对峙、二水分流的局面。但是，旧体诗仍然深受歧视，不登大雅，五届“鲁迅文学奖”，二十几个杯，也只是象征性地分得了羹一杯。尤其是，旧体诗仍没能够进入现当代文学创作的殿堂。我在《文学史排斥旧体诗赋是一种文化偏见》里劈头就说：“20世纪以来的传统诗赋创作，一直受到不公正待遇而被长期排除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主流叙述之外。”这篇文章发表在《河北学刊》(2013年第1期)，后为《光明日报》《中国科学文摘》等文摘，我是从“文学史书写”的角度来言说的。我以为：“为什么要拒当代创作的旧体诗赋于当代文学史之门外呢? 这其实是源于骨子里的一种恐慌，其具体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危机感，惧怕当代创作的旧体诗赋占去‘半壁江山’;二是羞怯感，因为压根儿就不懂，或者说从未研习过旧体诗赋。”

　　因此，蒋成德教授有旧体诗要结集出版，真有说不出来的高兴。

　　年前，收到成德兄《草戈心诗钞》诗集的电子本。不久，成德兄来电话恳请我作序，勉为我难也。

　　从成德诗集里可见，作者往来无白丁，唱和尽高人。与其唱和的几乎全是教授学者，鼎鼎大名者如钟振振、曹旭、潘知常、彭玉平、胡传志等，还有我不熟悉的如高国兴等教授。而若是让钟振振或曹旭或其他大咖作序，则其诗集大为增色也。为什么要让我作序呢?也许是我这个人比较好说话。

　　而我又为什么允序呢?除了怕伤害感情，影响我们之间二三十年关系，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也存了“私心”。因为我们诗观相近，序其书而有售私之便也。

　　《草戈心诗钞》收入七绝、七律两种。成德似也只写七绝与七律，又以七绝为主。这个与我同。我也只写七绝与七律，拒写五言，不写古体，更不要说是填词了。看到朋友什么都写，古体近体，五七言诗，长短句，也心生羡慕，然则八风不动，绝不勉强，而专心写七绝与七律。我是如何想的呢?

　　王夫之《姜斋诗话》曰：“自唐以后，不能作七言绝句，直是不当作诗。”从创作的规律看，写好七绝是作旧体诗的必要门径，学步格律诗从七绝入，应该先把七绝做好。此为“想法”之其一。

　　沈德潜《唐诗别裁集》曰：“唐人诗无论大家名家，不能诸体兼善，如少陵绝句，少唱叹之音。”杜甫擅于七律，然其短于七绝。李白长于七绝，而绌于七律。诗仙诗圣尚且“不能诸体兼善”，况乎我等凡夫俗子耶?即便我是个诗歌天才，一生要写好一种形式也非易事，便亦“用心一也”。此是“想法”之其二。

　　成德兄应该与我“同想”。成德在郁达夫诗词研究上用功二十余年，对旧体诗有着比较浓厚的兴趣，退休之后便心无旁骛地专注于旧体诗创作，如他的功底与实力，若是也去写其他诗体，写五言，写古体，填词作曲，也是能够自由应景，即兴发挥的。但是，他就是没有这样做，《草戈心诗钞》里也就只有七绝与七律，这是为什么呢?成德兄没有说，我也没有专门问他，因为我们“诗观相近”，便度其腹而以为与我“同想”也。其实，郁达夫六百余首旧体诗词也以七绝为主，而成德全力写七绝，应该说主要郁达夫的影响。

　　成德为诗，主要用于交际。这一点也与我同。

　　其实，诗歌的最重要功能，或者说最重要功能之一，就是交际。虽说是“诗言志”，古人的诗，主要却是用来交往的，或者说古诗具有强大的交往功能。宇文所安在《盛唐诗》里就说过，唐诗“与宫廷诗一样，京城诗很少被看成是一门独立的‘艺术’，而主要被当作一种社交实践”。诗歌是盛唐士人社会生活中的重要内容，也成为他们社会交际的重要工具，交往，包括了交游、交流，因此，唐诗中多酬酢奉赠。

　　诗歌交往就是人际交往，诗歌关系亦为人际关系。成德性格宽厚，为人谦和，人际关系很好，朋友圈也大，这一点我们在他的诗集里就能够看出。其《草戈心诗钞》分为“酬和”“题照”“纪行”与“咏物”四辑，突出旧体诗写作的实用性，体现了其诗“交际性”特点。虽然此集中的诗，给人题材不够丰富、生活面也欠开阔的感觉，然而，诗人非常重视社会生活的开掘与感悟，重视生命精神的激发与点燃，而于这些“平淡”生活、“狭窄”题材里，写出了生活百味，写出了诗人的健康心态，也反映了社会的节律，折射出了时代的光影。著名现当代文学专家钱理群在《论现代新诗与现代旧体诗的关系》一文里认为：在表现现代人的思绪和情感上，旧体诗词“甚至在某些方面，还占有一定的优势，这就决定了旧体诗词在现代社会不会消亡，仍然保有相当的发展天地”。成德的旧体诗，可为钱论佐证焉。

　　第三点说说成德诗的语言。

　　我长期从事唐诗研究，主要关注点还是在盛唐诗上，在王维的诗上。因此，也特别欣赏与推崇盛唐诗高华明丽的语言。以王维为代表的盛唐诗，不落言筌，镜花水月，语言明净清纯，纯是天籁，仿佛毫不费力的脱口而出，然却意在言外，言有尽而意有余，“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而可以言韵外之致耳”(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沈德潜《说诗晬语》曰：“七言绝句以语近情遥、含吐不露为主，只眼前景、口头语，而有弦外音、味外味，使人神远。”这说的就是盛唐七绝，盛唐的七律亦然。我敢说成德也是追求“只眼前景、口头语，而有弦外音”之境界的，他的诗不雕琢，不矫作，尽可能地口语化，平易流畅，活泼自然，饶有谐趣，抑或是接近了“诚斋体”的那种。

　　我不敢说成德是个才华横溢的诗人，但却肯定是个诗创作的快捷之才，而其整个一部《草戈心诗钞》，似皆为即兴产物，形成了他创作的习惯性套路。因为是即兴，又因为重复地在交际上写，或为交际而写，一时兴起，写了就写了，因此，有些诗的诗意提纯不够，或者有些诗的诗句淬炼尚欠火候，则是在所难免的。不过，这样的诗也好，现场感强，保鲜度高，属于并不完美的鲜活。

　　诗无达诂。诗也各美其美，读者自有各爱其爱的口味与自由。关键是，诗要自己去读，拿到自己心里去作最后的诗意完成。因此，我也很怕将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而在序中给人误导。故而，我也只是说了些整体印象的话，而没有具体涉及到哪一首诗，如入花海也无法撷取枚举。

　　旧体诗写作风起云涌，蒋成德教授以其创作实践，为推动旧体诗的发展、雅化社会风气而发挥了积极作用，因此，也非常值得为他点赞。

　　勉为其序也。亦有赞曰：

　　原来已汲龙标髓，诗笔天然风雨追。

　　但使高情化神韵，除非七绝复何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