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甄品唐诗
第一次这么写,随笔的写法。整理出类似笔记的一些读诗参悟,而将原来很熟悉的那些唐诗与诗本事,读出了陌生来,并真诚地说出来了。我以为我是读出了自己,是自己的见解而非学舌与照搬,是独有会心,是颠覆自己,自然也可能是颠覆了别人。
郭沫若先生很是看不起那些没有己见的研究者们,认为这些“近时专家”对唐诗与唐代诗人的认识,不是自己的,而是古人的。他写《李白与杜甫》就有着这种鲜明的的针对性。郭沫若在《李白与杜甫》里明说,他确有翻案“抑李扬杜”的意思。郭老喜欢做翻案文章,也确实翻了不少历史的案。翻“扬杜抑李”案有什么不可以呢?作为学术研究应该没有什么过错的。郭老非常不满的是过誉杜甫,他这样揶揄说:“以前的专家们是称杜甫为‘诗圣’,近时的专家们是称为‘人民诗人’。被称为‘诗圣’时,人民没有过问过;被称为‘人民诗人’时,人们恐怕就要追问个所以然了。”他认为,这些“近时专家”只是“换上了一套新的辞令”,而观点还是古人的。他辛辣地批评说:那些“新旧研究家的眼睛里面有了白内障——‘诗圣’或‘人民诗人’,因而熟视无睹,一千多年来都使杜甫呈现出一个道貌岸然的样子,是值得惊异的。”(《郭沫若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346、336、433页)这种不为尊者讳的有所冒犯,真应该是研究者所必具的胆识。我真不是要为《李白与杜甫》翻案,而是认为这样读出自己而说出真话来也并非易事。三十年前读《李白与杜甫》,与现在再读,感觉完全不一样。我这才发现,这是一部正常的学术著作,真不应该有以政治偏见来考量的批判。如果纯是就事论事,从学术规范性与学术水准来考量,当代李杜专家也真没几人能够超越的,尤其是他读出了自己。
袁枚说:“双眼自将秋水洗,一生不受古人欺。”(《随园诗话·补遗 卷三》)这也是说我们阅读中的痼疾的,“受古人欺”与“白内障”差不多是一个意思,只是郭说侧重说自欺欺人,袁说侧重说被欺。学界的那种起哄跟风者,是先受人欺,而后欺人也,作品还没有细读,或还没有读懂,就无端起哄。钱穆先生说:“若读诗只照着如《唐诗别裁》之类去读,又爱看人家批语,这字好,这句好,这样最多领略了些作诗的技巧,但永远读不到诗的最高境界去。”(《中国文学论丛》,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22页)钱先生所批评的这种读法,最要害的是思想的惰性与禁锢。因此,那种阅读的见解,多现成得来,而后作学舌古人的转述,作搬运性的整理。唐诗穿过千年云烟,经过百代解读,尤其是那些经典唐诗,被缠裹上了千百层豪华包装而让人难见真身,遮蔽了我们对唐诗的真切认知,看不到唐诗的“自性灵光”,或者说我们看到的不再是原生态的“不染一尘”的“胴体”,故而受古人之欺亦在所难免也。而我们所认定的唐诗,又主要是依据康熙朝编定的《全唐诗》。而这部九百卷五千首的大书,由十位江南在籍翰林仓促编成,所收录唐诗也未加充分考证鉴别,不仅有将说不出名来的好诗认作唐诗的现象,也有强行将某诗不合适地归入某某唐人名下的做法,还有一首诗在两三个人名下出现的情况。而由于版本的问题,同一首诗的异文现象也不少。陈尚君在接受采访时说:《全唐诗》里“伪诗很多”。李白的诗来源很杂,“有的诗100%是李白的,有的诗只有1%的可能性是李白的,李白名下的伪诗至少就有几十首”。(李乃清:《陈尚君:<全唐诗>》49403首,伪诗很多》,《南方人物周刊》2020年第9期)其实,杜甫诗亦然,有的诗100%是杜甫的,有的诗只有1%的可能性是杜甫的,譬如杜甫《江南逢李龟年》,怎么看怎么不像杜甫的诗。如何才能老吏断案,在没有文献可以依托的情况下,断定是否“伪诗”,那就是靠鉴宝家那样的“眼力”,通过细读性的把玩品鉴而来推断。袁行霈先生说:“长期以来,在庸俗社会学的影响下,古典文学研究往往离开了作品的审美特质,片面强调所谓现实性、人民性,文学遂成为某种思想的图解。如何从审美的角度对古典文学作出新的评价,是一个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解决的课题。”因此,他认为:“作品赏析——也就是对作品的再认识、再评价,作为一项深入细致的基础工作便日益显出它的重要。”(《重视古典文学鉴赏》,人民日报1986.8.4)这种“作品赏析”,就是我们所说的甄品性质的鉴赏,就是撇开“人家批语”而不为古人所欺的自己去读,“从审美的角度对古典文学作出新的评价”。因此,唐诗研究,要求研究者首先应该成为一个有情趣有灵性有审美力的文学的人,做一个不愿为古人欺也不能为古人欺的智慧读者。
唐诗是一种比儒家文化还要深入人心的美感文化,深蕴中国人审美意趣与文化价值观。唐诗的音律美、辞采美、人性美、哲理美、意境美,饱含着中国人理解自然和人生的大智慧,具有独到的永远的语言魅力,成为特别有效的文化启蒙的内容与形式。闻一多先生认为,如果没有审美想象和个人体验,仅有清人的朴学方法和现代的“科学方法”,他仍然“还是离诗很远”。没有比较好的审美力,或许也能考辨与研究,但不能审美,没有对于美的会心,诗的好坏只能从思想上来分析,那自然就不可能真正地亲近唐诗了。“搞文学研究,若没有敏锐的审美能力,没有感情的共鸣,只靠纯理性的分析是不行的。文学不是哲学,也不是历史。现在研究文学的人,有的光搞史料清理,或者光搞历史背景研究,历史背景的种种问题,当然对于全面了解当时的文学有必要,但是研究完这些问题以后,一定要回到文学上来。假如不回到文学本身,那就不是文学研究,而是历史学研究、社会学研究或别的什么研究。”(罗宗强、张毅:《罗宗强先生访谈录》,《文艺研究》2004年第3期)因此,唐诗研究,不仅需要踏实的文献之功,而且需要趋于诗性的凌空之思,需要研究者真正于诗中获得新鲜而真实的文学感受,需要有直觉性灵之审美参与的熟参与妙悟。笔者享受唐诗,与经典同行,与圣贤为友,在诗性世界里过着一种高贵的生活。然读唐诗几十年,像模像样的论文发表了百来篇,专著也有了十来部,然越往后来,越发现自己也曾被“古人欺”,越怕为“古人欺”也。赋闲以后,读诗癖好不改,写作也不为赶报项目、或应酬考评考绩了,思想变得特别的自由,也特别有闲功夫自由思想,读唐诗自觉跳开“人家批语”而直接涵咏品鉴,把那些耳熟能详的、司空见惯的诗,读出了不是古人的认识。
因此,我的唐诗研究,越来越偏重于细读的感受,偏重于美学的感悟,偏重于情性参与的体验,虽然也是文艺学与文献学的协同作战,而多以作品呈现的“创作意图”起决定性作用。我不是不重视“文献事实”的实证考据,但是我一直以为,“二重”“三重”证据法,是对唐诗研究的极限挑战,是理想化了的学术研究。因为不是所有的纸本材料,都可能有地下出土的新材料予以补正的;因为也不是所有需要考定的文本都可以追溯到源头,而以原始文本来佐论的。唐诗研究是一种心灵的学问,是生命与学问的碰撞,是理性和感性的融合,是知识、思维和视野的交汇,重要的是通过美学活动而去体验与领略唐诗意蕴,感受到诗人的感情温度。在文献考证无能为力的时候,我只有尝试用文艺学的方法来解决文献不足的问题,用形象思维来支撑逻辑思维,强化唐诗读写中的审美活动,大胆相信自己的审美判断。书题为“甄品”,重于别裁鉴赏而涵咏滋味也。“甄品”与“珍品”同音,所选皆唐诗名篇精粹,其中讨论的问题,亦多热点,或语焉不详或为人困惑者也。
前言,我把这些话放在书的前面说,真诚地说出了我做这部书的一些想法,真不知道说是否合适。因为只是真诚地言说,说出点真诚来,书稿本意虽不在于“颠覆”而却有了些“翻案”的意味,就唐诗中的一些“热点”,或“热点”唐诗,读出了并非人云亦云的认识,不全同于古人说的,甚至也不全同于自己先前说的了。我不愿意被古人欺,也不希望读者为我所欺矣。
正所谓:
细读并非皆擅场,若无妙悟瞽朦盲。
唐诗参破三千后,始不跟风说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