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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叙事的责任感和思辨力

——评刘敏诗集《白螺矶》

2025-03-23 09:29:51 作者:陈啊妮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陈啊妮,女,陕西文学研究所特聘研究员。诗评及诗歌见《诗刊》《星星》《扬子江》《诗潮》《诗歌月刊》《诗林》《长江文艺》《长江丛刊》《延河》等百余家期刊,并入选多部选本。评论入围第六届《诗探索》中国诗歌发现奖。著有《与亲书》(合集)。居西安。

  刘敏诗歌具有一种无可置疑的对“情感”的统摄力,即他的情感强烈又细腻,挥洒出去了,也能收得回来。可以说,抒情的诗一类,必备的语言打开又回收的功夫,决定了一首诗的质量。首先,我得承认,刘敏是用叙事的方式“抒情”的人,既不同于那种临空高蹈式的“说教”或讴赞,更不同于故作深沉的假抒情。他的新诗集《白螺矶》,收入的几百首诗,都是他于现实生活中“情感”的发掘,是紧贴生命与生存、命运与磨难的,是低处的光焰,也是暗处的呢喃,情感在他的诗中是荡漾着的,也是跳跃的;有温度的,当然也是澄明的——我甚至从他大量的“亲情诗”中,洞悉了更辽阔的人间冷暖,更犀利的生命真相。如果仅仅说刘敏的诗感动读者,那只能表明他诗歌真实的力量,即他道了真情,说了真话,表达了真感受,然而今天我想说的,是刘敏作为历经多个年代的人,自然会在叙述中掺入深切思考,尤其是在揭示生命和生活本质方面,比缺少足够生活阅历的人,更自觉地打开心灵之翼,在语言的时空里自由翱翔。也正因为此,刘敏的诗,体现了不同时时代人的生活姿态,释放出人性内在的秘密,同时也完成了另一种歌唱,歌唱人类赖以生生不息的情感和生息纽带,同时用语言准确评判过往的故事。

  当然,刘敏作为日常工作中的“忙人”,是不可能如专业文字工作者那般细细打磨自己的每一首诗的,他诗中的故事或现实,也不是对历史情境和生活事件的简单还原与追溯,一定是久久缭绕于心的情感“纠结”,在某一刻“化”开了。从他诗歌表层看,他似乎写得很快,如情感瞬间的一种释放,而实际情况更可能是:在那一刻因为落实成了文字而放下了。我当然看得出来,刘敏是个豪放爽朗的人,但从诗歌看,又不可忽视他的敏感与纤细,乃至于七尺男儿也能发生的那种情感“脆断”。他天生是蓄满了情感的人,需要一个有效的东西,来承载与消解它们,这是“第一难”;所幸他爱上了诗歌,并乐此不疲,又勤于耕耘且具语言天赋,如何将情感落实成有感的文字又不致泛滥,或空泛,将现实生活在诗歌中达致被掌控的“清醒”意识,这就是“第二难”。在我通阅了这本诗集草样后,我个人认为:刘敏的绝大部分诗歌,基本解决了这些问题。在现实和虚幻间,他找到了波澜不惊的情感脉络,以一种冷静和如实,建立起了对历史叙事的责任感和思辨力。如《祖屋》开头几句,一下就“镇”住了我:“从前,父亲总把自己坐成祖屋/明灭的烟斗/燃烧无语的挂念/点亮回家的路径/而今/祖屋把自己坐成父亲”,其实,从这首诗中,我们也能发现:刘敏在习诗后不久,就自觉或主动寻求了较“难”的语言叙述范式,即不单单将生活或过往的生动而效力强劲的细节罗列好献给读者,而是拥抱历史的“虚无感”,也正是这些虚幻感纳入现实生命的话语体系中,从而旁溢出一种希冀和浪漫,即诗人的在场感与物象之间的复杂关联,是需要保持对“虚幻”的持久关注的,由此而让一首如“祖屋”这样诗,既有现实的锐度,又有虚无的雾气,两者需兼备。如诗中进一步写道:“几十年的时光/压弯了祖屋后面的枣树/压弯了父亲的脊梁/最终压垮了祖屋的坐墙”,在最后一段写道:“我抚摸屋后的柳树/那粗糙的树干像岁月一样沧桑/地面奔走的树茎/如同时间又不知伸向何方”。我想,刘敏诗中大量采用了这种“虚实相间”的手法,也许看清了一个事实,即同类的如“乡愁”这样的题材,诗人的书写意识和姿态严重趋同化,包括情感和叹喟的方向也几乎一致,从而将诗人个体生命话语的原动力抹杀掉了。面对物象所产生的“虚幻”是复杂情感/情绪带来的,必是个性的或私密的,因而是需要揭示的“美”。

  刘敏诗歌的题材广泛而丰富,从大的方面看主要是乡愁与亲情,历史回顾与沉思,以及当下具体生活感受,但贯穿其间的一根主线是什么呢?我个人认为:是生活中的观察与观察中的沉思。即便对儿童乡村时代的回忆,难道不需要观察吗?可能更需要,只不过用的是“另一双眼睛”。总体上看,刘敏在工作身负重要责任,需要极强的理性,但我想说,他本质上是感性的,即他基本是属于诗歌的,诗歌不是他的日常,但是他的心灵脉动。这种生活中理性与感性的交叉与平衡,有时是有难度的,难免会产生互扰,但有趣的是,我从他的诗中,一点也看不出来他的职业特质。我宁愿更相信诗歌中的他,诗歌中的“求真意志”是压倒一切的,也许刘敏从一开始学习诗歌时,就已打定主意说真话,因而他自始至终实践了个体生命体验中历史语境的真相呈现。作为体制内官员,极易在诗歌创作中不自觉地落入所谓的“宏大叙事”,追求的也是那些深具社会热度和较大幅度感的事件,而全然忽视发生在身边的点滴和微枝末叶中最幽微也是最郁结的所在,正是这些本源自个体晦涩的体验,反映了诗人自身或至亲们的本真命运。所以,我以为,刘敏的诗最为打动读者的,一是真实,二是幽秘。本着这两者,诗人彻底跳脱开了同质化的泥淖,具有了既沉郁又明亮的双重色泽,以及远离体制化喧嚣的个人心灵闪烁。本诗集中,无论是对父母亲的怀念,还是故乡的魂牵梦绕,更多的,都是一个物象,印象或瞬间,如《我陪母亲的鞋子晒太阳》《住在汤圆里的母亲》《望黄昏》《晒棉被》等,由一个点或面自然铺展开来,实际上也就是将个体生命遭遇,通过一个情节,得到特殊的、独有的一份“历史”,并成为那个年代的人的“符号性”叙事,这是一种向内部和向深处的“难度写作”。当然,我不是说刘敏的每一首诗都体现了“难度”,但有好几首诗,确实深深震撼了我,如诗人借屈原写的一首感叹诗《望郢亭》,从中我们可一窥诗人的复杂心境:“那些伤害你的人,让你如此牵肠挂肚/知道无法改变,仍然深怀最好的企盼/最深的渊必有最深的塌陷/灿烂因为自己也因为黑暗”,又如《白螺矶码头》中:“有醉后的清醒与寻找/远方有多少酒幌/人生就有多少码头/面对这片土地那座山岗/我是如此怯懦/当年父亲/无力为我买一张船票/而今码头/父亲已成一张没有渡轮的船票”。

  不可忽视本诗集的第三辑《缝隙》中的诗,从这一辑诗中,我们不仅能读到诗人的“眼界”,还能读到其“境界”。“有境界则自成高格”,即便是写很平常的一件事,从中折射出的,却是出乎预料的喻示,如《致鱼》:“好多次想到鱼水之欢/你在水一方/我在尘世”,全诗仅三行,但包容力和境界不凡,任何在此基础上的释解,都是没有意义的。另外,诗人这一辑中的诗,往往也是“逢人逢事皆可入诗”的潇洒,但具体落实一首诗中时,又会自然强化其包容性和致密度,力求将更多本真且鲜活呈现经验世界的纹理,把日常所见与所思,变成一场“旷世之遇”,不但成就一首诗,也让诗人及读者的心灵得到莫大慰藉。虽是来自日常生活,但恰巧被诗人找到了某种奥秘,进而他的每一首诗,都在尝试着与我们存在相关的事物或意象的寻找与建立。如《天边那朵云霞》这首诗,诗人是写给“L”的,实则上写的是对时空和宇宙的思考,这个包容力大得惊人,但切入点又细得如针尖:“每一声雁鸣都有自己的向往/每一滴水珠都有不同的方向/花谢花开叶枯叶绿/匆匆脚步踏出大地的声响”,又如另一首《火车站》,声明是写给“Y”的,但这一段难道不是写的人生中的一个瞬间吗?请读:“目光再也走不进目光/睫毛上挂着真挚的柔情/毅然转身,将自己转成男子汉/眼泪,在牙齿间咬得山响”,所以,在刘敏的这类诗中,与他对视的物象,俨然成了一个“扩大的自我”,是本我或自我的坍缩,但另一个更大的“我”诞生.。值得注意的是,刘敏诗中,有意或无意规避了“崇高”的概念生发,即便诗中已导向了高尚或明洁的境界,但诗人宁愿将其“根基”定位得很低,更接近于“低微”,如《平静的世界》中:“在阴山,一只乳羊在看不见草的峭壁上觅食/不知它怎么爬到那么高,是上还是下/山顶和沟壑都没有路,汽车跑了好远我还在想”,诗人看似写的寻常所见,但一种旷世之野气扑面而至!诗中对乳羊于峭壁间觅食的描写,以及“我”之所想,正是经由个人的血肉沉痛来喻比的。

  刘敏善酒,从我阅读过的资料中,均提及此点。诗人与酒,一向有种神奇的关联,当然酒不等于诗,诗的内涵也不能与酒文化等量齐观。但他的《饮酒》这首诗,仍引起我的注意,原因在于诗人用“酒”道尽人间故事与苍桑,这也说明至少在刘敏这儿,酒与诗,酒与世事和人情,有着复杂密切的关联。酒虽然是液体,或水,但它实质性的作用却是人与人之间的桥梁,它是石头,它也是照得见人脸的镜子,它甚至是“一种苍凉的疼”,如他在诗中写的:“能端的都端上桌面/各取所需运转变化稍纵即逝/有的浅尝辄止有的反复咀嚼/咸淡麻辣那是舌头的事/更多的是相互咬舌头/不能上桌面的只能留到桌面下/因为火候个别还须加热加温/彼此点燃/借助板凳抬高声调与身价无关/绝对不是高潮的到来/最小的声音最打动人心/话最少最轻往往是最重的话”,说明诗人有很强的深掘语言表现力的能力,不止是日常有关“饭局”经验和事象的深度,也是诗人经年人生历练与体察在灵魂层面所能达到的深度,这首诗是语言的“自主”推进,而诗人是“隐身”的,所出现的,只是抽象的与酒肉菜肴相关的东西,实则是语言自身所搭设的“关联”,恰好与人间对映。所以,《饮酒》这首诗最终呈现的:“有一种苍凉的疼/都上了桌面/人却凉了”——令人心颤的残局。

  刘敏于“诗性”生活中,是处处留心的,不一定每次都能收获经典,但他让觉得他是用诗呼吸的。比如写马路交通的《栏杆》《斑马线》《红绿灯》,以及观看足球世界杯的一组19首诗,还有《我们所穿越的》组诗有关生活中的杂物或细微处,如对镜子、指甲、钥匙和电视等的入诗,他总试图从普通材料中提炼诗的成分,这种写作,有的写的微妙,有的很一般,我想也是正常的,因为这是面对即时事件的反应,未必有深厚的情绪沉淀,但标示了诗人生活的活力状态,仍是有意义的。当然,作为公安干部的刘敏,并不靠诗歌来成就自己;作为诗人的刘敏,也不会用文字所能达到的非凡高度来要求自身——怎么说,诗歌对刘敏是重要的,其重要性也是体现在精神和心灵方面,也许诗歌能够给他、或已经给他带来了比现实生活更自由、有尊严也更有趣的存在,是生活的润滑剂也好,抑或是精神的幸福港湾也罢,诗歌让他的生命和灵魂,多出了一种力量和情调,让他的丰沛情感和智性有了美丽出口和花园,总之,他内心深处的纠结和晦涩经验,经由诗歌,变成了可爱的花朵。有些诗读了,让我感觉到他就像个孩童,对世上的万事万物都充满好奇与欲念,但写成诗了,又充满智性辉光,如《疤痕》组诗中的《水》:“从天上来/一点一滴/从山上来/成群结队/都是从上面来/上面来的/就要小心”,似乎又很有所喻指。总之,刘敏写万千生活,都是为了捕捉到偶然发现的“美”与“情”,是自然界的,或他内心的,无论如何,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他历史叙事的责任感和思辨力上的。

  (2025.春 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