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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焦虑演衍的自恋情怀——丁芒《丁芒新诗选》评论

2025-04-19 作者:王志清 | 来源:中诗网 | 阅读:
【导读】此文原载于《名作欣赏》2007年第4期。作者还在《江海学刊》《诗刊》《文艺报》上发表过多篇评论丁芒的文章。丁芒(1925-2024)江苏南通人,文学多面手,新旧诗包括诗论兼擅,犹擅书法,有《丁芒文集》(朱寿桐主编)七卷本。丁芒是个很传统的诗人,具有颇高的传统文化修养,且自觉从传统文化中取精用宏。苦难孕育了丁芒,其新诗沉郁而焦躁,源自于其对人生和入世的异常敏感。

  人生焦虑是诗人人性中最基本素质。对于诗人来说,这是一种既有积极事功的自豪感而又有复归全面人性的焦灼感的生命体验。中国的“士”的阶层自其出现时起,就以一种深刻的个体性的悲剧精神实践着对整个社会的深厚关怀,但又因为他们“参赞天地”、“化育万物”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的特别自觉和执著,使他们在对于社会政治的承担中所表现出来的过程和结局大多具有悲剧色彩。诗人洞透生活真原面貌的敏感和清醒,使他们的政治社会焦虑要比一般人来得强烈,这种焦虑感似乎是永远难以终结的,而在他们为争取到人格独立与人性自足的特定环境中,这种人生焦虑就因为具体人的生存状态而发生诗性转化,转化为诗人的自恋人格情怀,转化为“舍我其谁”的以英雄自居的英雄主义精神。

  考察丁芒六十年的诗歌创作生涯,我们十分清晰地感受到他的人生焦虑在“自恋”状态中消长、嬗变和超越的过程。换言之,丁芒因为履践了这种“嬗变”而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现代诗人的此类范型。从本质上看,丁芒的性格是忧郁的。我一直以为,忧郁对于诗人来说,是一种与身俱来而又难能可贵的禀赋。因为家道中落,慈母早丧,据丁芒回忆说:家父时常抚摩着他的头顶颓叹,这在其人性深处种入了忧郁的种子。丁芒在纪念艾青创作五十周年写的《我是被你召唤的心灵》诗中写道:

  我的父亲,曾怀着屈辱/用带血的语言/ 将黑沉沉的恐怖/ 遮蔽了我头上的蓝天;/对于人生,沉重的忧虑/压塌了我稚嫩的双肩,/在我少年的心上/ 我的身影踽踽独行,/像夕阳里,走向坟茔的脚步/正拖曳着一个苍老的叹息。

  还是在这一首诗中,诗人接着吟咏:

  我还曾有过焦渴的青春,/在黑夜的沙漠,我的嘴唇炸裂,/发黑的血封住了我的咽喉,/ 连哭泣,也是焦干焦干的。/ 我的发苦的舌尖,和/ 络满血丝的眼睛,/一齐对着干涸的大地发愣,/让蠕动着的潮湿的敏感/一再地敲击自己的神经。

  以个人气质和才具看,丁芒属于诗,有很典型的诗人气质,天生有一种悯情,对人生和社会十分认真和敏感,而他又因为曾经罹受过无端的伤害,敏感而深刻地体验到人生的苦难,加剧了内心忧患。这种忧患精神致力生成的一种焦虑情绪和自恋人格,正是造成了丁芒诗歌现实性特强的深刻原因。

  丁芒青少年时期的诗歌多冷色调,他在自注《孤独之歌》时说:“受当时日本新诗的影响,写过一些模仿之作。”诗是这样的:

  从我岑寂的掌中/ 静静流去了黄昏,/我唱那乡愁般淡淡的旋律/与凄凉的孤独之歌。//终日/ 或接吻白色之葩,/以待那透明的少女, /呀,那窗前/ 也不会飞回那疲倦的蝶。// 这样,/就记起了那五朵花瓣/ ——那美丽的呀!//灯呀!我变成了哑者。/于是,我对那可恋的过去风景/ 纸风船般/重系上苍白的涕泣!

  这一首写在1943年的诗,代表了丁芒早期的诗歌创作的风格和水准,他对日本诗歌的模仿,不仅表现在意象构造和组合上,也不仅表现在语言和情调上的,而且是在心理上和精神气质上的深刻拍合。这一类诗歌具有一种沉郁冷漠的特征,是比较典型的“朦胧诗”,也是诗人人生处于“朦胧”状态时的一种艺术写真。这一时期诗人的许多作品都带有对生命的朦胧消费的淡淡忧伤,是一种心理恐惧和人生悲观的外在反映。这种因为人生的朦胧感而呈现在作品中的朦胧意味,在20世纪80年代的诗歌中也有很集中的反映,如《暮溪》:

  随着落日逐渐消隐/云霞也熄灭了光焰,/从树梢挂下的紫烟/ 深深地沉进了河水。// 船像行在紫云里,/ 浆儿像翅膀在飞,/发亮的翎毛绕不尽,/丝丝缕缕沉默的水。//不是暮色渗进来,/水不会变得这样稠;/不是浆儿固执的撩拨 /那有这许多丝丝缕缕。

  又比如《岸边》:

  闪烁的阳光在水波上流,/淡淡的烟雾在江面上游,/你的睫毛烟一般垂下,/垂下来,掩着盈盈的双眸。//一抹青山在江边走上,软风揉着几丝杨柳,/你的眉毛山一般耸起,/耸起来,笼着浅绿的哀愁。//水沫溅起一片旋涡,手帕扬起湿红的娇羞,/我知道你在倾听声声汽笛,/好把我的呼喊藏在心头。

  这些诗中深隐着一种迷惘,一种期待,一种焦躁,朦胧地感受也朦胧地传递,可视同于李商隐的“爱情”诗来读,诗人对时间的恐惧和对青春的眷念之情尤其动人。这些诗甚至是以爱情的面目出现,或者说就是爱情诗,但是表现的意蕴却远非爱情的内容,超越了爱情而具有人生或其它更为深广的意义。由于心理负荷的沉重,也由于情绪纠缠的繁复,这种心理状态被繁复的意象表现出来的时候,往往是把此地与异地、现在与未来、实景与假想等不同时空里的场景交融起来,显得朦胧缥缈,含蓄蕴藉,让人领略其诗意的朦胧美。

  应该说,丁芒诗歌从一开始起,就具有朦胧诗的潜质,他很善于把内心朦胧的内在图像,幻化为恍惚迷离的意象,形成了雾花镜月的缥缈美感。他后来的诗歌意绪和仪态趋向明朗化了,那是他迎合时尚而走离了自我的一种自我放逐(不知丁芒自己是否这样认为?)。不过,这种朦胧而深沉的表现形式和表现状态,在他后来的诗歌创作中却时不时地表现出来。尽管丁芒在诗论中,不大主张诗的朦胧,尤其是决绝地批评诗的晦涩,但是,“他的那种象征朦胧味的诗章具有很高的开发潜质和诗学价值”(朱寿桐《丁芒文集·序》卷一,江苏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6-7页),可以这么肯定地说,丁芒诗歌中最能表现自我、也最有艺术表现力、最切合诗的美学本体的,正是他的那些内在潜流的人生焦虑情绪而以自恋人格所具现出来的含蓄蕴藉的诗美形态。朱东润先生在考察《诗》三百而“窥作者之用心”,发现“大抵言乐者少而言忧者多,欢娱之趣易穷而忧伤之情无极。”这种认识,是世界一律的,雪莱就说过,“最甜美的诗歌就是那些诉说最忧伤的思想的”;凯尔纳也说,“真正的诗歌只出于深切苦恼所炽热燃烧着的人心”。因为苦难,因为苦难而激生的焦虑与忧郁的情感,而又因为这种情感以含蓄形式的诉说,丁芒诗歌中那些精品力作具有了让人玩味不尽的韵味。

  人生焦虑的生成,是政治焦虑的转化,也是诗人对自身当下生存以及现存环境的一种忧患,是诗人诗观社会本位性的表现,也是丁芒诗观的核心。新时期诗人的生活内容、生存方式和生命精神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时代对诗人内在气质和生命精神发生着深刻影响,知识分子在特定的文化生态中解放出来的生命豪情,生成了一种崭新的人生价值取向,诗人的人文关怀也由己及人了,他的“人生焦虑”扩散向四周的外物与人群,在其诗歌中反映出来的就是那种潜在的忧患思绪和情调,既有对既成事实的忧怨和悲郁,也有对未成事实的忧惧和焦虑。20世纪的重要思想家弗洛姆认为:“如果自恋者没有社会地位,甚至其孩子也会对他冷眼相看。他是微不足道的——但如果他能把自己与国家联系起来,如果他能把他个人的自恋转向国家,那么他就变得声名显赫了。如果这个人说:‘我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男人或女人,是所有人中最干净最聪明、最有能力最有知识的人;我比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优越。’那么任何听他说这话的人都会对此感到厌恶,并认为这个人可能有点神经不正常。但当人们用同样的话来形容他们的国家时,就不会有人反对了……相反,他会被看作是一个非常爱国的公民。”(《弗洛依德主义原著选辑》,车文博主编,辽宁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564-565页)为实现集体价值而实现自我的人生焦虑,丁芒的自我关怀转化为诗人的社会关怀,高扬人道主义和英雄主义的崇高。20世纪70年代末,重新歌唱以后的丁芒进入到创作旺季。诗人神州履痕处处,创作了一系列的咏史怀古诗,这是诗人对千古英雄的仰慕和赞美,也是对自我才情的赏鉴和比附。为什么诗人要大量写作这样题材的诗呢?我们可以在杜勃罗留波夫的一段话里寻找到绝妙解释:“诗人的品质,一方面,取决于他的心里的诗的感情,究竟强烈到什么程度;另一方面,也取决于他究竟面向哪种对象,并且面向这种对象的哪些方面。”(《杜勃罗留波夫选集》卷一)丁芒《苏东坡饮月》诗中吟唱道:“只要有月,就深斟一杯,殷勤浇沃一个灵性的我。”诗人是多么希望有一点点的机会,然而,丁芒又在《扬州吟》里不无失望地叹道:“呵,平山堂上莫凭栏,/空叫六代青山都到,/淮扬一部兴衰史,费沉吟,/偏我无酒,怎么去酹滔滔江潮!”

  苦难孕育了丁芒,在长期的失望中徘徊的丁芒,生成了寻找出路的灵魂焦躁和忧患,并转化为诗人自恋的人性饥渴。诗中表现出自我实现的本能冲动,充满了一种制约和冲决之间的张力。诗人渴望出类拔萃,渴望用武使才,渴望充分体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但是,也有一种无助、无奈的失意。命运对他太不公平了,时间对他来说又太吝啬了,在他初尝生活的蜜汁之不久,就让他一个人独饮苦难。可是,他在苦难面前始终表现出一种抗争的强硬,显示出一种人格独立的尊严和彻悟。这些诗里,诗人处处在写古人,而却让人感到笔笔是写自己。在这些诗歌里,最能显示诗人的英雄主义的冲动,作为英雄主义的显著标志的以自我为中心的精神状态,以睥睨一切、置苦难艰险与不顾的冲决形象凸现出来。那些看上去并非“对应性”的描写,但却常常给我们以诗人形象的暗示。诗中虽然有一种对生命异常敏感而引起的沉郁,但更多的是充满了内省和憧憬的精神超越的欣喜。诗人心中的痛苦和焦虑,因为实践以精神体验为主的生活方式,通过“转化”把注意转向自然和艺术。诗人在精神的层面上对社会文化和时代精神的感应,表现出对社会伦理价值进行积极建设的人生价值取向和人文关怀。

  别林斯基在分析拜伦诗中忧郁情绪时说:“任何一个伟大诗人之所以伟大,都是因为他的痛苦和幸福的根柢深入到了社会和历史的土壤中去,要想猜破拜伦那样无限伟大诗人的忧郁诗行的谜底,首先必须猜破他所表现的那个时代的秘密。”(《别林斯基选集》卷二)遵循此论,去解读丁芒新时期的诗歌,我们所获得的信息就比较的真实了。在理性觉醒,个体人格得以确立和独立的时代里,诗人实现自我的冲动尤其强烈。笔者在《中外诗歌精品阅读》中选丁芒的《远古的人化石》诗,这是他新时期创作中不可多得的代表作。此诗写作于1989年,诗风激越,文笔俊逸,气势充沛,很有可读性的美感,诗人以一件因为官僚主义而造成的文物损失的事件为“原型”,这种在现实生活中司空见惯而又令人发指的事实,表现出文明与愚昧的冲突,新生与腐朽的肉搏,真有使人灵魂发颤的艺术力量。诗一共四个自然段,前三段的第一句都是“真叫你一场好等”!“沼泽里堕进了/一颗失足的夕阳”,等待了不知多少个世纪,终于有了走出沼泽的可能,然而,等待着的却是另一种悲剧,万古千年的埋没变成了瞬间即刻的粉碎。诗中急切、焦躁、忧惧、沉痛、愤懑、乃至诅咒等情感交织,喷薄而出,形成了一种不可遏制的强劲张力。这是诗人人生焦虑和现实状态的艺术转化,也是其“自恋”心态的真实具现。这是一首很有情感力度的抒情诗,愤怒地鞭挞了官僚主义,表现出诗人对现实的深沉忧患。因为社会关怀的心理内涵,此诗生成了巨大的时空感的理性,造成了一种历史性的深沉、忧愁的心理氛围。这首诗的诗风,是很有代表性的丁芒的个性化诗风,如果说从外在观有李白的奔放洒脱的话,那么在深层次上则是杜甫的沉郁顿挫。

  丁芒是一个很传统的诗人,像他这样具有深厚传统文化修养而又能自觉地从传统文化中取精用宏的现代诗人,是很少见有的。以传统而是瞻的丁芒,其诗学观和思维方式都是传统的。这也规范他的诗歌操作策略也是传统的,形成了作为民族诗歌传统中最具本质特性的忧患范式和忧郁诗美的走向。他的作品不可能像我们在新时期所看到的朦胧诗、乃至于后朦胧诗中所出现的切割、错位和扭曲的变异,而是以沉挚之思、清新之调、激越之情构成深邃动人的意境,赋予寻常题材以非同寻常的色彩。但是,也正是因为诗人的过于“传统”,人生焦虑及其所置换的自恋情怀,导致了诗人人道关怀的理想主义的负重过度,故而,其诗歌写作的出发点与归宿便或显或隐地与社会理想关系上了,形成了社会本位性诗观,而非纯粹的“个人化”。笔者以为,真正的诗歌创作状态,不仅仅是摆脱了世俗名利的束缚,而且是从对自我的执著和失意的痛苦中超拔出来,其心灵获得不受物役的绝对自由,获得发自内心的情感喜悦。